河南、湖廣、乃至江南一帶,盡皆受了輕重不一的旱災。大昌地大物博,疆域遼闊,年年都有地方受災。
可今年的受災情形,卻似乎格外嚴重。
起因來自河南受災,朝廷下發賑災的詔令。可惜一去就是一個多月,災情沒有減輕,反倒加重了,甚至有大量災民衝進通州。
通州是北京的門戶,此地被衝撞了,其他地方還能跑得了。北直隸一片大亂,四處可見災民,疫病四起,人心惶惶。
嘉成帝已經發了幾場怒,可四處皆是無糧可調,國庫倒是有銀子,關鍵能買到糧食才行。
早在旱情初現兆頭,就有一些大戶和糧商,將糧食全部屯了起來,待價而沽。如今朝廷再三發下詔令,讓當地官府抑制糧價,盡皆無用,米價已經從一石糧食一兩紋銀,飆升至一石糧食十多兩紋銀。
即是如此,市面上也買不到什麼糧食。老百姓們已經餓瘋了,幾地的常平倉都被衝擊,可糧倉里卻一顆糧食都沒有。
薛庭儴就是這個時候入京的。
他從西北進京,水陸並行,走的是朝廷驛站,路上倒是沒看到什麼災情。
就是進入北直隸,才發現外面的混亂。
一路上時不時就能看見有災民成群遊蕩,見到有車就上前討食,不給就堵著不走。薛庭儴這一行百十多個護衛十幾輛大車的隊伍,他們也敢攔。
薛庭儴只能一面走,一面命人施吃食。
可惜卻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引來更多的災民。最終,他還是動了武力,才脫離了這些宛如蝗蟲的災民。
人間慘劇!不忍目睹!
招兒緊緊抿著嘴,兩個小的也是神情低落。
這趟遠行他們見到了太多太多,超出他們以前所有的認知。成長就是這樣不期而至,寧寧懂事了許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要了吃食卻又吃不了,不是打發了下人,就是拿去扔了。
直到進了通州,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薛庭儴並沒有逗留,匆匆收拾了一番,便趕赴至京。
與外面相比,京城方圓百里內還是極為平靜的,一行人到了京城後,招兒帶著其他人回家,薛庭儴則是奔赴宮裡面聖。
有聖旨在,他很容易就進了宮。
一路行來,可見宮裡的氣氛並不太好。
到了乾清宮,嘉成帝正在裡面和大臣們議事。作為一方封疆大吏,又是太子少傅,薛庭儴在外面等候時,受到的待遇極好,並未讓他杵在大太陽下頭曬著,而是被領去了茶房。
茶房裡,牆角處放著一個偌大的冰釜,冰釜里大塊白冰冒著白煙,為室中增添了許多涼爽。
小太監奉了茶來,薛庭儴也沒客氣,撩起袍子下擺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這裡離正殿並不遠,隱隱還能聽見嘉成帝暴怒聲。
茶房侍候的太監們腰是彎了又彎,唉聲嘆氣的,好像被訓得是他們一樣。
在宮裡雖不缺吃喝,風吹不到雨也打不到,外面亂不亂好像跟這裡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嘉成帝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君父憂心子民,難免雷霆震怒,陛下震怒了,他們也落不了好。
就這麼,薛庭儴一面喝著茶,一面就跟幾個小太監閒聊起來。
都是長吁短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才憂國憂民,而那些在殿中站著承受雷霆震怒的官員們都是擺設。
差不多聊了半個多時辰,薛庭儴已經跟這一房的太監混熟了。
他會來事,人年輕,又不擺架子,特別體諒人,給人一種感同身受感。等裡面大臣們散了,嘉成帝叫薛庭儴進去時,幾個小太監還教他千萬不要多說話,陛下發怒了,就受著。
弄得好像薛庭儴是愣頭青,今天第一次面聖,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一樣。
臨走的時候,薛庭儴塞了幾個小太監一包珠子。
這玩意在沿海一帶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可在京里卻稀罕,可把幾個人給高興壞了,都說薛大人是個好人。
進去後,嘉成帝臉上怒氣未消。
薛庭儴按規矩下拜,嘉成帝叫起了,他才起來。
嘉成帝怒氣騰騰的,背著手在前面來回不停地走著,薛庭儴只能低著頭杵在那兒。
與他一樣的,還有殿中服侍的太監,可這些人就比他心驚膽戰多了,生怕陛下心裡一個不順,被遷怒了。
「這群貪官,朕要一個個砍了他們,才能解掉心頭之恨。」
「都是些無能之輩,竟是連糧食都拿不出來,你說要你們有什麼用!」
隨著幾個撲通聲,幾個太監俱都跪了下來,就薛庭儴一個人杵著,格外顯眼。
嘉成帝斜睨了過來,明明發怒的對象不是他,卻給人一種被怒目而視之感。
薛庭儴潤了潤唇,道:「其實這事也不難解決。」
「你有什麼建議?」
「陛下現在該關心的不是有多少貪官,而是從哪裡弄來糧食賑災,不然災情擴大,流民四起,就怕有人會聚眾造反。」
「你好大的膽子!」一聲暴喝驀地響起,夾雜著一股猛烈的氣勢迎面撲來。
嘉成帝暴喝道:「我大昌如今一片太平盛世,朕也不是昏庸無道之君,何來反之一說。」
氣氛近乎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
隱隱有人在低喘,還有驚嚇咔在嗓子裡眼裡翻滾聲。
薛庭儴卻是抿著嘴角,不退不讓:「下官乃是窮苦出身,很明白老百姓們的想法,他們不懂什麼大道理,誰給他們飯吃,他們就唱誰的好,可若是沒了飯吃,他們什麼事也都能幹出來。本就是愚昧無知,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什麼遺臭萬年,抄家滅族,人都要死了,誰會去管這些!」
空氣又凝滯住了,殿中放了冰,卻似乎也降不了悶熱的溫度。
一道如有形質的目光,沉沉地壓在薛庭儴頭頂上,幾欲噬人。
嘉成帝肖似先皇,高大魁梧,脾氣暴烈。
可在脾氣暴烈下,也隱藏著一顆很深沉的帝王心。這些東西相輔相成,讓所有人總是可以很輕易忽略掉,以為他是個魯莽之輩。實際上並不是,從先皇沒幹成的事,可嘉成帝卻干成了,就能看出。
這樣一個帝王若是換做其他時候,成就絕不下此時。不說遠超秦皇漢武,但也是開疆擴土之明君。可偏偏是在這種時候,一個看似新朝初建,實際上遺毒萬千,表面上一副海晏河清,實際上千瘡百孔的江山。
沿海一帶的開阜,促進了大昌海上貿易的急劇增長,其實並不能解決這座江山的危機,不過是將隱在其下沉疴痼疾提前掀了出來。
想到這裡,薛庭儴沉沉地嘆了口氣,抬起頭看向嘉成帝:「那些大戶糧商地主們必然有糧,是一個人反,還是一群人反,其實陛下應該早已有了決斷。」
只是還缺一把刀。
所以才會有薛庭儴的奪情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