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前的朋友不多,唯一的摯友便是一直跟蹤他病情的李叔叔。在他的幫助下,我為父親辦了一個小型的追悼會,給敬慕他的同行還有感謝他的病人提供一個追思的機會。
那天,我穿著黑白,站在門口做接待工作,漲紅的眼睛無神地看著他們,耳朵里不斷聽見三個字「請節哀」。
我靜默地點頭表示感謝,一般此景,也不會有人跟你多叨兩句,哪怕是其他安慰的話,更何況他們大部分並不知道我父親有這麼個女兒。
一直到兩男一女出現在我面前,說實話,那刻我肯定是驚訝的,其中兩個我並不認識,但另一個男的,卻曾出現在我筆下,洛杉磯最強集團蘇氏的董事長——蘇銘。
我錯愕得忘了禮數,反倒是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先開口。她輕微頷首,神情是可見的嚴肅和悲傷,語氣柔和地對我說:「您好,我們是江醫生的朋友。」
此時此刻我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典雅高貴,素淨的淡妝雖不能掩飾她臉上輕淺的歲月痕跡,但仍美得驚為天人。
許是以為我悲傷過度反應遲鈍,女人又禮貌地開口:「您好,我是蘇小小,這兩位是秦逸天還有蘇銘,我們是江醫生的朋友,想來送他一程。」
不知道為什麼,當聽見「小小」二字時,我腦子裡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呆滯的目光變成探究,竟忘了禮節程序直接反問:「你和我爸是什麼關係!」
面前人的眉頭皺了皺,我能看出她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我還想再開口時,另外一個男人上前兩步將她擋在身後,用渾厚略帶陰冷的語調對著我說:「江醫生曾經是我們的恩人。」
我恍然,抬眸,被男人嚴肅的表情震懾到,隨後立馬發覺自己確實唐突失禮了。
我對他們躬身表示歉意,然後按流程給他們遞了象徵朋友的胸花,讓人指引他們進場。
追悼會結束,待我送完來賓想尋找那個女人時,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出於疑惑,我最終還是忍不住找了李叔叔詢問相關的事情。
蘇小小,蘇家大小姐,蘇氏董事長蘇銘的親妹妹,是洛杉磯出了名的設計師。她的丈夫就是那天擋在她面前的男人,紐約慕天集團董事長秦逸天,為人神秘又低調。
女人的身份讓我震驚,這隨便一點,都是我完全無法觸及的高度。
而就是這麼一個人,竟然是父親心心念念一輩子的心尖人。
在李叔叔陳述的那段時間裡,我的腦袋近乎空白,之前對父親的誤解,還有對他的疏遠,都使我無地自容。
讓我最最動容的,就是他那隱在心裡幾十年的愛慕。
甚至他都從未表白從未得到一絲回應。
李叔叔跟我說,父親是在學生時代對蘇小小一見鍾情的,但彼時的他什麼都不是,就算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也沒有勇氣表白。
年幼時的感情純屬懵懂,父親從未想過會在多年後,在他有所成就之時再遇那個讓他心動的女子,並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李叔叔告訴我,父親自己說此生最珍惜也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幫蘇小小治病的那兩年,一心陪伴,沒有雜念,儘管對方只純粹當其是朋友。
再後來父親就離開了洛杉磯,孤身去了雲城。關於他走遍國內到處做志願者的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多是去偏遠的山區旮旯,在那裡一住就是大半年,與當地人聊天生活,慢慢將他所學的東西運用在他們身上,給不少人帶去重生的希望。
譬如對我,我就是他從泥潭裡拉出來的孤兒。
只是我比他人更幸運,我成為了他的女兒,陪著他繼續走之後的河山。
父親的性子沉穩溫和,對任何人都是笑顏相待禮數周到。我一直以為父親就是表面呈現出來那般,直到有一次深夜,我躲在被窩裡看他宿醉,那寡淡無戀的表情深深觸痛了我的心靈。
至此,我才終於知道,那是沉沉的思念,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慨,還有對自身配不上的自卑。
父親借酒澆愁的習慣是在我讀小學高年級的時候突然消失的,我很慶幸,因為我自始至終以為是我的存在改變了父親,卻不知其實他只是因為時光的流逝,而生生將那份愛戀壓藏在心底最深處,壓在只有自己可知的地方。
我與父親關係的疏遠發生在我大學期間,那時的我提前回家想給他一個驚喜,卻在門後不經意聽見了他與別人的談話,他說:曉曉差不多要找工作了,我不想她在這時候還要分心來接受一個陌生人,而且老李,你知道我心裡容不下其他人。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醫者不能自醫,就是因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病症所在,所以才無藥可救,那唯一的藥他從沒資格擁有。
從那時起我開始勸他找個伴,我始終都以為他是因為我,現在我才明白,就算沒有我,他也不會成家。
真相非但沒有讓我難堪嫉妒,反而讓我更加懊悔心疼,懊悔自己在他最後那幾年沒有在他身邊陪伴,心疼他堅守著那份看不見結果的單戀。
把父親的身後事都置辦妥當後,我買了機票飛到紐約,以公司的名義,幾經周轉費了諸多人力終於約到了父親心中的那個她。
再次見面她穿的是一身素裝,休閒的職業套裝將她的氣質襯托得更加高雅,全程自然得體的應答,每字每句,一顰一笑,甚至是每一個細節動作,都完美得無懈可擊,那是刻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修養。
我終於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念念不忘,也終於知道父親為什麼會連求都不敢求就選擇遠離。
這樣一個女人,在五十多歲的年紀還能如此耀眼,那往前倒退三十年,她該是多光芒四射的存在。
其實來之前我是帶著不甘的,出於對父親的愛,我早已想好了刁難的問題,甚至是打算質問她為何不給父親一絲機會。然而到採訪最後我全都放棄了,因為我已經深深被她的姿態和專業所折服。
採訪結束後我將她送到門口,她的丈夫早已等在那裡,在她出來時便迎了上來,將一件披風披在她肩上。
我看見男人表情寵溺低頭微語,問她「會不會很累」,女人搖了搖頭,報以淺笑。
自然嫻熟的互動落入我眼裡,令我不覺嘴角上揚,在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了父親的心思。
在他們上車的前一秒我追了上去,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小盒子塞進她的手裡,迎著她疑惑的目光笑著開口:「蘇姨,這是節目組為您準備的禮物,剛剛忘了給您。」
說完,我也不打算給她拒絕的機會,轉身邊揮手邊遠離。
爸,請原諒我自作主張把無意中發現的你為她準備的結婚禮物以這樣的方式送出去,還是以這麼奇怪的名義,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怪我的。
因為,我是江慕曉,是你江平溪最信任的女兒!而她,是你江平溪心中唯一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