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奕沉默了。
白衫书生的十指溢出鲜血,穿心之剑,加上神灵之力贯穿身躯,他依然没有露出痛苦之色,眼神中的惘然逐渐被清明所取代。
修行百年。
这似乎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韩约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他十指紧握细雪剑刃,于是这一步,便将剑气抵地更深,白衫胸襟盛开了一朵血染的花苞,花瓣片片绽放,妖艳而又美丽。
他死死盯着宁奕,声音忽然变得威严而又庄重。
“吾逆天而为,所行每步,皆有世间大艰难所阻拦。”
“杀一是为罪,杀万是为雄。天下英杰,无非就是……白骨堆中,血染战袍。”
撕拉一声。
韩约眼中似乎绽放出了璀璨的光芒。
到了这一刻,宁奕已经无法凭借气息分辨出这位白衫书生曾经修行的乃是鬼修大道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之气,或许曾经杀了千万人,或许如今还被无数业力纠缠,但此时此刻,韩约这袭浸染鲜血的雪白衣衫,只剩下圣洁和光明。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追逐光明的鬼修,此刻轻轻笑了。
他看着宁奕,眼前具象化的黑衫年轻男人,面容模糊,衣衫抽离,化为了一团摇曳的烛火,一缕如烟的天光。
他毕生所追寻的。
便是炽烈的光亮,得见天日的明昼。
而执剑者,就是天底下最耀眼的光明。
他摊开双臂,不再紧攥剑锋,眉头罕见地挑起,似乎是感受到了剑气入体的疼痛,而这个君临天下的姿势,似乎是将整座六道轮回世界都拥入怀中。
韩约像是一位君王,凝视阶下之臣,声音低沉地开口。
“宁奕……你相信有转世轮回么?”
宁奕平静凝视着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如果有轮转,你这样的人,下辈子会活得很难。”他轻声道:“无边业障,万世难偿。”
书生耸了耸肩,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期待的笑意。
“如果真有轮转……我倒是想看看,下辈子能有多难?”
还要有多难,才能胜过这辈子的天谴人祸,事与愿违,功败垂成?
“可惜的是,我不相信轮转。”他缓缓收敛笑意,厉声道:“这辈子做的孽,下辈子来还……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真有这种轮转,下辈子我接着当一个十恶不赦的鬼修,永生永世,都如此行事!”
宁奕皱起眉头。
书生的身躯,已经开始羽化。
整座琉璃盏的崩塌,以及六道轮回秩序的坍塌,已经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大势,书生的雪白肌肤一片一片如泥瓦一般自主剥落,悬浮在空中,露出纤细殷红的血丝,如游蛇一般。
琉璃盏也开始剥离。
一片又一片的灯盏花瓣,飘落在这座世界的穹顶上空。
一叶一世界。
每片琉璃盏灯瓣上,似乎都坐落着一尊模糊的身影,被东境捉来炼化的无辜生灵,坐在盏内,每日每夜为韩约诵经,提供愿力……他们是这六道轮回之中必不可少的“众生”,亦是韩约所有力量的来源。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拆解。
这座初成型的世界,迎来了末日。
韩约保持着拥抱万物的姿态。
他微笑着望向宁奕,浑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宁奕,则是安静等待着他意识的凋零。
直到韩约开口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宁奕,你确定今日杀死的……是我的本尊么?”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直接砸落宁奕的心湖。
他原本平定的心境,一下子紊乱起来。
整座大隋天下,无人知晓韩约的本尊,究竟生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牺身何处,世人只知,韩约琉璃盏内有无数颂念经文的生灵……每一尊,都可以是他的身外化身。
而宁奕先前在甲子城的那一战,更是发现了,韩约的几具分身,似乎都有着自主意识。
山离两卷,能够对韩约的两具分身奏效。
他们并不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
那么……他们谁更接近真正的韩约?再或者说,韩约的意识不止一份,而是千万份,一具肉身的死亡,并不意味着韩约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