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尾声,刘娥笑问赵受益:皇帝幸大相国寺,可曾见到如来否?
她本意是想给赵受益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如果赵受益上道,就应该接上一句,但见观音菩萨耳。即使赵受益没接上这个茬,说没看见如来,也显得皇帝天真烂漫,太后慈爱有加,天家母子和乐融融。
却见赵受益一脸严肃:儿子在大相国寺里,只见金像,不见如来。
刘娥一个激灵,十分醉意去了八分。
她隐隐有些预感,这个生日不太平了。
皇帝此话怎讲?
宴席上的伎乐在刘恩的指挥下停止了,百官放下酒杯,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要在太后的寿宴上干什么。
赵受益起身离席,在刘娥面前站定:儿子本以为,大相国寺乃是百年古刹,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庄严肃穆之所,在此处设宴,足以彰显娘娘令德。可儿子今天一路走来,只看见大相国寺僧侣穿着绫罗绸缎,出入有小童服侍,僧房院落金碧辉煌,斋饭甚至比宫里的御宴还要精致。这样的僧人,能够真心修行吗?
朕闻佛家有三宝,一佛,二法,三僧。大相国寺有这样的僧人,又怎么能够弘扬佛法?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也并非真佛,只是一尊冷冰冰的金像罢了。
言毕,赵受益直视刘娥。
刘娥缓缓点头:好,皇帝很好。
赵受益道:娘娘
刘娥摆了摆手:我累了,起驾回宫吧。
赵受益默然。
刘娥起身欲走,又回头对一旁侍奉的华服僧侣喝道:好好想想皇帝的话!
皇帝和太后起驾回宫了,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却无法入睡。
从主持到都寺、监寺、提点、院主,再到维那、侍者、书记、首座,都齐齐地聚在主持的僧房里。
皇帝今天说的那几句话,让他们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皇帝分明是觉得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好了,觉得他们不像正经僧侣,因此不乐意。
可他们过什么样的日子,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庙里穿穿绫罗绸缎,使唤使唤小沙弥,又碍着皇帝什么事了?他们使唤的小沙弥再多,也比不上皇帝满宫的宫女太监,皇帝值得为此发怒吗?
还说什么只见金像不见如来的话,显得皇帝多有悟性似的,都在一个汴梁城里住着,谁不知道谁呀!
当今皇帝还是八王府次子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他。跟着他亲娘狄王妃一起来礼佛,那时候也没见他如何痛心疾首,倒是每次来都点一大桌子素斋,吃的肚皮滚圆的,尤其爱吃他们寺里的金丝馒头,临走还缠着他娘带了一屉回王府。
别以为他们没看见,今天太后寿宴主桌上那盘金丝馒头都是他一个人偷偷吃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抽的哪门子疯。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住持忍不住道:够了!都住口!
僧房里瞬间寂静。
住持忍不住叹气:你们啊!愚钝!不开窍!
众僧人都垂下头来:请师父教诲。
住持道:因为你们不读书,所以没见识。三武一宗法难过去才多久,你们就全不知道了!
众僧人忙道:难道当今皇帝要灭佛?
三武一宗灭佛后都遭了天谴,他难道不怕报应吗!
住持摇摇头,又叹口气:天威难测,谁知道呢。
遥望大雄宝殿的方向:自古帝王毁佛,无非就是为了一座佛像。世间以金银为贵,铜又可以铸钱,盛世的时候,达官贵人以金银铸造佛像,并不吝惜,可到了乱世,皇帝又惦记起佛像来了。唉,须知佛并不以金银为贵,是世人以金银为贵,要为佛陀铸金像,又要毁佛像取金银。来来回回,徒增孽果。
有个僧人小心翼翼地问:师父,难道如今已是乱世了吗?
住持狠狠瞪他一眼:为师不过打个比方!
那僧人缩回头去。
住持道:我等本是出世修行的人,却难免还要被俗世羁绊。罢了,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皇帝既然惦记这一座金像,就让他拿去吧。
众僧急道:师父,这如何使得?
住持冷笑:如何使不得?难道要皇帝下诏杀尽天下僧人,你们才知道厉害?
众僧不言。
住持道:横竖老衲还有些颜面,明日就上书一道,求皇帝把这一座催命的金像收走吧。
从此以后,我等只闭门修自身,不问世事了。
第二天下午,宫里已经派来工匠,要将佛像拉走铸成铜钱充实府库。
没错,说是金像,其实只是表面贴了一层金,看起来金光闪闪,其实内里都是铜。
铜也不是实心铜,而是空心的。
这么一座看起来巨大无比的佛像,其实算起来也不过十万斤铜。
一贯铜钱有五斤,这一座佛像,可以铸两万贯铜钱。
如今的米价是六百文一石,两万贯铜钱可以买米三万三千石,足够做万人军队一个月的口粮。
宫里派来监工的刘公公笑眯眯地嘱咐工匠:手脚轻些,别把佛像划花了,上面贴的那层金回去刮下来也得有个十来斤呢。
又转头对住持道:宫里太后也修佛,常教导我们说,修佛修的是心,不是身外物。像这种耗费民力的佛像可千万不敢去建它,那是要遭天谴的。心意到了,就算是用木头雕一个佛像呢,佛也欢喜。这些金啊铜啊,还是得用到别的地方去。
住持口念佛号:善哉。
刘恩看着人将大雄宝殿的佛像拉走,又将大相国寺里其他大大小小的佛像都扫荡一空,这才笑道:往后若有善男信女来礼佛上香,不见了金佛,这可怎么办呢?
住持道:老衲就告诉他们,佛在心中。
刘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大和尚佛法精深哪。
又道:住持的这番精妙见解,也要广而告之,让天下僧人都心领神会才好。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第28章 想必各位老爷会给小女子
包拯见那纸条上的字迹十分陌生, 并不像是范仲淹的笔迹, 心里先有些疑惑。
他入仕途尚短, 并未见过皇帝御书, 只觉得这两行字杀气腾腾。
范仲淹一定不会千里迢迢地给他送来两句莫名其妙的诗,这两句诗里一定有什么玄机。
他将信纸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不在纸上, 就一定在诗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朝四百八十寺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
毁佛铸钱!
离京之前,范仲淹就已经将如今江南茶政的两难局面都告诉他了。
想要从粮商手中拿回茶政的利润,还要让他们保持入中,就得给他们好处。
只要好处给足,这群商人就没什么不能舍弃的。
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无外乎是钱罢了。
如今朝廷的定论就是往后入中米粮不再给付茶叶交引, 而是让商人到东京领取现钱。
商人不远万里将粮食运到边境,原先六百文一石的粮食, 给到商人手里的钱恐怕得在一千五百文左右才能让商人心甘情愿地运粮。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唯一一点不足是,朝廷没那么多钱。
朝廷没有现钱支付给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