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著天,不著地,沒有後路,也沒有歸途。
歸途已被他親手斬斷。
悔恨如毒液般順著咽喉咽下,燒毀嗓子,灼痛食道,滾到胃裡,將胃壁都徹底腐蝕。
痛到錐心。
一次一次地想,能否換一下。
就算讓自己被踩在腳底下,也好過讓愛人受這樣的折磨。
哪怕都成了監獄裡的囚徒,也請他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碰觸陽光。
可時間是不能倒流的。
也無法帶著現在的記憶去改變過去的決定。
唯有在詢問那個人下落的時候,他會重新振作起精神,就像第一次要去參加重要慶典的小少年,恨不得用髮膠將每一個頭髮都梳得端正嚴謹。
「找到他了麼?」
每一次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是溫斐不想見自己,還是他們不會找?
或者兼而有之?
他會從山一般的文書里擠出時間來,自己開著飛船去尋覓。
從銀河系開始,收錄著周圍的所有訊號,在系統的比對聲里,一個星域一個星域地找過去。
又生怕剛找完這裡,他又去了自己去過的地方。
一小塊地方都不敢遺漏。
家裡的門禁資料庫也不敢有太大變動,生怕哪天他一時興起跑了回來,會被關在門外。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過得好不好。
穿得暖不暖和,吃得好不好。
他總是挑剔的,那時候在家裡,都是自己下廚。一旦自己不在家,他就隨便找點東西對付。
屢教不改。
要是在外面吃不慣,也不要餓肚子啊。
想到那人餓得眉毛都皺起來的模樣,展逐顏的胃也反射性得疼痛起來。
以前還能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可現在金悅也不在了,展逐顏也不在了,他能照顧好自己麼?
明明比自己年紀小,卻老愛拿著以前的教官身份說事,哪怕自己官銜超過他,在家裡也是他當老大。
也就只能寵著寵著寵著,對他百依百順。
如果時間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就這樣一輩子簡簡單單地過下去,等老了就一起躺在床上,抱著彼此的身體,在堆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像兩個傻子一樣等著死亡來臨。
如果能一起老死,死亡有什麼可怕的呢?有來生就一起轉生,沒來生就一起變成虛無,哪怕成了兩縷糾纏的風,兩朵並蒂而生的蓮,兩根難分難捨的藤,只要能在一起,就算成人成仙成鬼成魔,成為朝生暮死的蟪蛄,成為風吹雨打的山石,也無懼無畏。
可他還留在過往的童話里,那個人已經掙開他的手離開了。
人的本能是躲避危險。
展逐顏讓他痛了,所以他走了。
他不會為一個不值得的人停留。
他如此聰明、睿智,又怎會重蹈覆轍。
也只有自己,還傻傻地待在原地,做著一場天長地久的美夢。
自己還愛著,他卻已釋然了。
溫斐的案子開庭那天,展逐顏坐在了證人席。
所有的證據都被他搜錄到手中,殺人者也被找了出來。
是海曼家族的手筆。
四大家族勢力相互滲透,有人為展家做事,自然也有人向阿爾伯德家示好。
展逐顏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口供,將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溫玉朧因此被傳喚,但他已經死了。
在事成之後就被滅了口。
賠上自己兒子的清譽,也沒能換來他想要的萬貫家財。
刑事案件中,作偽證也同樣要受到懲罰。
就算他是五星上將也不例外。
他的律師團為他盡力斡旋,獲得了延遲的機會。
他的確該受到懲罰,只是在這之前,他需要找一個人。
溫斐並不在現場,可這並不妨礙案子審理。
人證物證俱在,壓在那人頂上的冤屈終於得以洗清。
遲到了十幾年的公正,終於遲遲到來。
那人向來視尊嚴高於一切,聽聞這個消息,或許也會開心吧。哪怕那開懷只持續一秒,自己也能得到些許寬慰。
「被告人溫斐,因證據不足,兼有不在場證明,確定為與此次案件無關,宣判無罪。歸還軍銜,給予賠償……」
法官宣讀判決詞時,展逐顏就坐在證人席上,喃喃地重複那段判詞。
他想起在溫斐記憶里見到的那一幕,兩個溫斐,一個坐在觀眾席,一個坐在被告席。
一個游離於外旁觀發展,一個深陷其中無法掙脫。
從未做錯過任何事情,卻遭受到那樣的懲罰,溫斐心裡該有多痛。
人的悲歡無法共通,他不是當日的溫斐,他沒法感同身受。
只是在審判結束以後,他回到家中,自己開了酒。
他很少喝酒。因為他覺得這種東西會麻痹神經,讓人的思維變得遲鈍,讓人沒法做出正確的反應。
但他實在難受得很,唯有靠著這個,才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他抓著溫斐的軍銜,拿著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
等喝完了,就開新的,直到喝得醉醺醺的,躺到地上。
因著酒醉,許久不見的溫斐仿佛又回來了,就站在他面前,衝著他笑。
他知道那是假的,因為真正的溫斐不會對他笑,可他還是開心起來,努力伸手想去抓他。
可他起身得太倉促,酒瓶子嘩啦啦倒了一地,碎玻璃瓶扎進手心裡,疼痛也讓他驚醒過來。
溫斐不見了。
怎麼就走了呢?
他還沒來得及跟他好好說說話呢。
阿斐,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你回來吧。
你可以回到軍隊裡,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情。
不管是馳騁沙場,還是征戰四方,你還很年輕,可以肆意揮灑熱血與激.情。
將那些痛苦的、黑暗的、難以忍受的事情盡數忘記,你可以重新開始。
展逐顏也不會再困著你,絆著你。要是他敢,我第一個不饒他。
可你怎麼就走了呢,是恨我麼?還是厭惡我?
多留一會……也不可以麼?
他喘氣不勻,陡然咳嗽起來。蜷著身體拼命地咳,好似要將心肺一起從喉嚨里咳出來。
可口齒鼻舌之間,只有濃郁的酒味。
他也顧不得痛不痛了,倦意層層襲來,壓在頭頂上。
他臥在那一堆酒瓶殘片裡,閉著眼睛睡了過去。
展絡雲第二日推開門時,險些沒認出那個人來。
形容狼狽、鬍子拉碴,頭髮也亂糟糟的,像個從路邊撿回來的醉漢,哪裡還有展逐顏的半點影子。
卻還是有幾分意識的,時不時動動唇呢喃幾句。
翻來覆去,顛三倒四,儘是「阿斐」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