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逐顏手上的細沙還未沒得及擦拭乾淨,那手掌上還遍布著新生的細小刮傷。
按道理,溫斐是該信他的。
就算做戲,也不會做得這樣毫無破綻。
在他們相愛的時間裡,展逐顏是很少說謊的。所以他每一次說謊話時,溫斐都會很輕易地相信。
無論是法庭上的偽證,還是出獄時的惡語,都真真切切地傷到了溫斐。
現在的展逐顏,放下了身段,甚至可以說是委曲求全。
他以前不這樣,他以前高傲得很,會一次次地讓著自己,也不過是因為愛自己而已。
可愛情能讓展逐顏變成現在這樣麼?又或許,是這幾年的歲月磋磨了他的銳氣。
可那都和現在的溫斐無關了。
他既然掙脫了,就絕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枷鎖中去。
亞特蘭斯、四大家族,這些他以前關注的東西,都成了他不願回想的曾經。
哪怕是暴露在那些熟悉的人眼前,他都會像被剝光了身體示眾一樣。他會忍不住想,還有多少人記得當年的事,又會有多少人揣測他的經歷,有多少人記得他曾像條狗一樣卑躬屈膝,又有多少人……在背地裡偷偷嘲笑。
是展逐顏毀掉了他挺直脊樑的機會,現在他來了,想用他自己當誘餌,將自己帶回去。
怎麼可能。
展逐顏看著溫斐,看著看著,他臉上的歡喜就成了強顏歡笑。
是不相信麼,還是不想接?展逐顏想。
明明他們兩人視線幾乎平視,可溫斐依然如發號施令一般,吐出嘲諷的語句,他說:「是用艾萊號探測到的麼?」
他們之間劍拔弩張,金悅卻連大力動作都不敢。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兩人之間,沒有自己說話的餘地。
儘管他已經是溫斐最親密的人了,卻仍是有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
這種差異,也許連溫斐自己都沒發現。
「不是。」展逐顏動了動唇,他以為他把話說出了口,可他的耳朵卻根本沒有捕捉到任何信息。「不是」兩個字成了最無力的氣音,似泡沫般嘭地破碎。
「那就是用了其他東西。」溫斐淡然道:「反正不是你自己撈的。」
他拽緊金悅的手,拉著他走開,將神色灰敗的展逐顏拋在身後。
展逐顏的目光緩緩落回自己掌心。
他在晨昏交界的時候,才終於找到這枚小東西。
徹夜未眠,徹夜尋找。
找到的時候,他驚喜到恨不得歡呼雀躍,卻又強忍著怕打擾了別人的安寧。他滿懷希冀地等在樓下,坐在溫斐一下來就會看到他的角落,等著給予他答覆。
可他不過說「反正不是你自己撈的」。
是他撈的,撈到刀傷都被海水浸得發白,一寸寸摸過海底的泥沙與崎嶇的礁石,在飲下復原液後又找了後半夜,千辛萬苦,才終於找回這一點希望。
可希望本就是那個人給的,那個人想要收回,也是一句話的事。
那枚輕飄飄的骨針,一下子又重若千鈞起來。
壓著展逐顏的手,壓到筋都一抽一抽地疼痛起來。
他望著溫斐逐漸遠去的背影,再三躑躅,終還是順從心意跟了上去。
他們以前做任務的時候,經常會連續很長時間不睡覺。
但比起身體的疲憊,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疲憊。
以前無論遇到多危險的環境,只要想著家裡還有一個人在等他,就會平生出無數的力氣。
現在卻根本不敢思考太多,因為就算他死了,他在乎的人也不會為他哀悼。溫斐不在他墓碑前吐口水就算好了。
街市投影里,主持人熱情洋溢地說著即將到來的流星雨,說得眉飛色舞,好似每個來此的人都會期待一樣。
他默默走開,穿過川流的人群,一路跟上那兩人的步伐。
溫斐的早餐吃得沒什麼章法,多半是看到什麼買什麼,自己嘗了味道,再分給金悅。
而他所去過的每一處地方,在他們離開以後,都會迎來同一位客人。
展逐顏靠著跟他品嘗同樣的東西,努力從齒間咀嚼著那個人的痕跡。可他終究無法像被溫斐寵愛的金悅一樣肆意,他反覆來去,也只嘗到了苦澀。
溫斐跟金悅吃了個七分飽,也約莫到了假面舞會的現場。
展逐顏的跟蹤對溫斐來說,是根本不需要回頭看都能感覺到的事情。
可這與他無關。
展逐顏要跟就跟,那是他自己的事。
自己不在意就是不在意,管他是跟到這還是跟到海角天涯,都沒什麼差別。
溫斐拿了兩個面罩,一個自己戴了,搖頭晃腦衝著金悅笑:「你看,我這樣像不像特務?」
金悅捧起他的臉來細瞧,笑著誇他:「那你要用美人計迷死敵方麼?」
舞會現場露天,場區內人員複雜,又都蒙著面,看不清誰是誰。
兩人站位偏遠,也時不時會有人磕到碰到他們。
就在溫斐皺著眉準備讓開些的時候,異變陡生。
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把危險物品帶進來的。
第一支鐳射槍開槍時,溫斐就拉著金悅往旁臥倒。
展逐顏到底也是出色的軍人,立時就反應過來,飛快奔赴溫斐的方向。
溫斐靠著金悅仰頭一看,在動亂的人群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身材微胖的男人,是附近一夥僱傭兵的頭領,溫斐的上一塊元姆晶石就是從他們手裡搶來的。
看樣子是尋仇來了。
溫斐的第一反應是帶著金悅撤退,可對方顯然有備而來,早已將他們重重包圍。
周圍儘是四散的賓客,尖叫不絕於耳。
元姆晶石雖沒流銀用處大,卻因為出采難度大,天然形成慢等因素,市值高昂,常常能炒出天價。
但偏偏是金悅心臟必須的核心。
溫斐正在心裡估算著最佳逃亡路徑,一隻手便突然伸了過來,將他往旁邊一拽。
一枚子彈擦著溫斐的耳朵削過去。
開槍者是一個拿著水果籃的小孩。
溫斐往旁邊一看,正撞上展逐顏那張關切至極的臉。
展逐顏對溫斐的保護,已經成為展逐顏的一種本能,是不需要大腦思考就能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