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的人,但凡想要,沒有得不到的吧?」
他聽了我的話,卻不似先前那樣癲狂,只低低地應了句:「有。」
我斜睨著他問:「有什麼?」
「我有得不到的。」他凝視我,一字一頓道,「譬如你。
「我總以為我這一生,最想要的就是涼宮家的繼承權,可你走後,我才意識到,我心裡,好像個人,早就比那虛無的繼承權要更重要了。」他望著我,眼神之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所以我一直在找你,想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愛,並不比涼宮長諭少半分。」
他那神情不似假裝,可我早前就已經吃過他這偽善的虧,因此故意問道:「那如果我要你為了我,放棄涼宮家族的繼承權呢?你願意嗎?」
「我願意。」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我嘆口氣,已經不願意再去探究他這一番話究竟是真還是假,只揮手道:「如果你沒什麼事,就煩請快點離開吧,長諭他傷得很重,我需要救他。」
他看一眼我手中那杯凝結了心頭血、正密封在杯中的酒,驚道:「你要用你的命救他?」
我反問道:「不然呢?」
他愣了愣。忽然苦笑:「長諭沒有告訴你吧?他已經將繼承人的位置傳給了我,所以即便你犧牲了你的性命,也是救不回他的。他已經不是少主了,沒有辦法接受守護人的續命。」
我雙目大睜:「怎麼會?」
「你走後,他就放棄了少主的位置,放棄了涼宮家族的繼承權,當著眾人的面宣布我是新一任的涼宮家族繼承人。」他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帶了無限的情意,「彼時我也覺得不可理喻,覺得這人好愚蠢。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堂堂涼宮家族的繼承權。可時間越久,我的身體就越差,反倒是長諭,他的身體比從前當少主的時候,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我這才明白,原來但凡成為涼宮家族的繼承人,即便不是涼宮家族的親生兒子,也必須承受那既定的命運。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如果沒有守護人的續命。很快,我就要死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散落在其他地方的守護人?」
「因為我終於明白,即便我活下去,也永遠不可能得到我愛的那個人了。」
十六歲的時候他帶著一眾人去蒲市尋一個年邁的守護人,卻見到一個穿著最普通校服的小女孩衝進來,兇惡地同他說:「我要和你們拼了!」
他從沒見過那樣狠厲的小姑娘,著實嚇了一跳,平靜下來後,才像對待所有人一般,溫柔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同她道:「我是涼宮家族的長子,我叫連夙。」
此後多年,初見的那個場景,都是他心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將她帶回了涼宮家,原本是想要利用她去迫害涼宮長諭,因此才讓她去送涼宮長諭最討厭的羅宋湯,才事先在只有他們兩人坐的那輛車上做了手腳,才故意在夜裡拉掉電閘,才在最後的時候捅破涼宮長諭一直苦心對她隱藏的那個秘密。
可甚至連他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的心已經向那人傾斜了過去,
或許是看到她那無論何時都能綻放的笑顏,或許是看到她因自己的陰謀而永遠留了疤的後腦,或許是看到她知曉那個秘密後絕望的雙眸,又或許,只是初見之時,她對他笑了一下,他就自此淪陷。
她走後,他終於當上了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涼宮家族繼承人,卻發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再沒有什麼想要的,內心深處終於開始不斷叫囂著一個名字。
而那個名字,分明是她。
只可惜明月西沉,他愛的那個人,眼裡永遠不會是他了。
可他不死心,所以這些年裡始終派了人在尋她,前些日子阿布明明已經尋到了她,卻還是將她跟丟了。他找了許久,最終竟然發覺。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風塵酒館之主。
這個人啊,總是這麼古靈精怪,他以為她逃到了海角天邊,最終卻發覺她近在眼前。
涼宮長諭找了她六年,也等了她六年,可他又何嘗不是找了她六年,也等了她六年呢?所以他明知她心中的那個人不是他,也還是來找她了。
連夙望著我,他一向自持甚好,而今開口,聲音里卻帶了一絲顫抖和一絲希冀:「楚幸,如果你願意……」
我搖搖頭:「我不願意。」
連夙苦笑:「你心裡只有他。」
「是。」
我轉回目光,痴迷地望著床上的涼宮長諭,手指摩挲著他的臉頰:「如果我救不回他,就同他一起赴死,反正他如果死了,那我獨自活在這個世上也沒什麼意義了。」
連夙站在我身後,深吸一口氣,像是終於做了什麼決定,輕聲道:「既然這樣。我替你救他。」
我一驚,轉過身就看到他已經用手指點在眉間,嘴裡念著什麼咒,一瞬間的工夫,身子就迅速消散開來,我撲上去大喊道:「連夙!」
「阿幸,我一直沒有和你說。」他明明已經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卻還是望著我,眼中落下一滴清淚,「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他閉上眼,眼前忽然幻化出很多年前,他初見她的那一面。
那個女孩穿著最簡單的校服,他們的相識也不再是一個陰謀的起源,她笑著對他說:
「你好啊,我是楚幸。」
而他再不似他偽裝給其他人看的那般,只是紅了臉,向她做自我介紹:
「你好,我姓連,單名一個夙字。」想了想,又補充道,「夙願的夙。
連夙的身體煙消雲散後,涼宮家族獨有的徽章掉落在地,躺在床山的涼宮長諭也醒轉過來,他一睜開眼,就輕聲喚我道:「阿幸。」
我哭倒在連夙消失的地方,他見了,就走上前來將我抱住,寬慰我道:「都過去了,涼宮家族再也不會有繼承人了,這個畸形的命運終於結束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無窮無盡的守護人犧牲自己,只為替那些世世代代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少主續命了。」
一個月後——
涼宮長諭的身體已經將養好,我索性給自己放了個長假,將酒館留給慕思照料,和涼宮長諭跑到附近的一座海島去度假。
「脫離了涼宮家族,那原本既定的命運,就不再是我的命運。」涼宮長諭望著遠方的天際,緩緩道,「事實上,身為涼宮家族的後人,最重要的特徵,並不是那令人恐懼的詛咒,而是對家族的忠誠。我從小就被教導,要接受這既定的命運,要時刻擁有使命感。涼宮家族每一世都會受詛咒,卻還能世世代代地流傳至今,其實全是因為每一代繼承人,都擁有對家族忠誠的使命感。」
「那你為什麼最後卻放棄了?」我望著他,明明已經知曉那個答案,卻還是想要聽他親口說,親口告訴我。
他轉頭看著我,那雙眼眸如墨,裡面蘊藏了數不盡的珍寶。
「因為我愛你。」
我愛你,因此放棄了家族,因此,想要和你廝守一生。
「楚小姐,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枚戒指,在我面前單膝跪地,眼中韶華萬千。
我皺眉道:「可你已經不是涼宮家族的繼承人了,以後也沒什麼錢,根本就是個窮光蛋了。」
「你不是開了個酒館嗎?以後就靠你養我啦!」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無恥,我終於笑出聲來。
海島之上,海天一色。
海底月為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