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四下飞舞,祖父只摇着扇子:我原不想让你到国外念书,高中应在国内读的。许多古文诗词,这里又不会教。
苏遥凑在他身边蹭扇子风,趴在祖父的轮椅上:有爷爷教我就行了。
笑着却又偏偏头,微有失落:爷爷不在家,爸妈又隔三差五出去考察,我也不想在家。总觉得大伯和叔
他察觉到自己在告状,便住了口。他虽年岁不大,却生性敏感,能感觉到旁人若有若无的敌意与防备。
苏遥记得,那时祖父幽幽叹口气,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一会儿,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你跟着我就很好。
苏遥从未仔细想过祖父这些奇怪反应,就好像,那时他也从未想过,为什么他与爸妈、祖父,乃至过世的祖母,都长得并不像。
直到大伯母将领养证与亲子鉴定书都扔到他眼前。
大伯母对他说:你根本就不该姓苏。
苏遥的人生,以十六岁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十六岁之前,他是苏家的小孩;十六岁之后,他只是苏遥。
他穿来的那个晚上,在车祸晕倒前,尚存一丝清醒。他想他大约是要死了,但这个世界上大约不会有任何人因他的死而难过。
苏遥很难过。
在难过中闭上了眼。
但或许是上苍可怜他,给了他再活一次的机会。
这个世界对他很好。
苏遥在这个世界有一模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脸,却有不同的家人与朋友。
他们都对苏遥很好。
苏遥很满足了。
苏遥记得,祖父临终之前,在病床上拉住他的手:遥遥,吃饭了吗?
他那时刚从学校匆匆忙忙赶到,哭着摇摇头。
祖父的意识已不甚清醒,只喃喃道:怎么不吃饭呢?要好好吃饭啊。
这是祖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苏遥想得出神,呆呆立在池边许久,旁边一人高声唤了一句,才回过神。
老摊主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蔼:二位公子要红绸吗?这会子人不多,正好挑个好地方系上,方才人多,好地方都系不上呢。
苏遥心下正感喟,兀自平复些许,便笑笑:多拿些来。
老摊主忙忙地拿出一大把,一边指着栏杆,一边与苏遥道:这些安康长寿,系那边;这些出入平安,系那个栏柱;这些保学业,公子别系下边,高中高中,得往高了系;这些保财运,这些保姻缘
苏遥都拿走了,给齐伯阿言成安分别系上,又给爸妈祖父母系上,再给原主系上一条。
也不知原主去后,到了哪个世界。无论何处,都希望能平安健康。
苏遥想了想,又抽出一条,望向一直跟着他的傅陵:我给傅先生也系一条,傅先生想系哪儿?
傅相不计较这些,但最好的,当然是姻缘。
傅陵挑眉,只笑:苏老板系哪里都好。
苏遥想了一遭,还是给系了个安康长寿。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保命要紧。
他这般想着,便给年岁大的吴叔也系一条,又给陆山长和夫人系上。
再默了默,索性给谢琅白悯许泽都系一条。
来都来了,都系上。
傅陵方才还挺美,瞧着苏遥批发一般往上系,越来越酸。
苏遥系完,身边已站着一只醋溜傅鸽。
傅鸽鸽既没有被系在姻缘,又与许多头猪放在一起,心内直酸得冒泡泡。
系这么多,怎么不给桂皮也系上?
苏遥还当真想到了:不知道对猫猫狗狗灵不灵,要不然给桂皮也系一条?
傅鸽子拒绝被美人和自家猫系在一起。
奇耻大辱。
傅鸽子立刻义正言辞地阻拦:这绸子想是贵得很,也未必有用,还是算了吧。
傅鸽子居然会在意钱了。
有进步。
苏遥不能阻碍人家进步,于是从善如流:那算了。又笑笑:回去多给桂皮买点小河鱼。
傅鸽子脸色略好一丢丢,便瞧见苏遥递来手中剩下红绸:傅先生不系两根么?
略微顿一下,又试探道:给傅老侯爷系一根?
傅陵稍稍一怔。
他与小傅大人日常闲聊,都是傅老侯爷地喊,正经喊亲爹的次数屈指可数。
苏遥这般一喊,傅陵心内忽有些发笑。
他顺势接过一条,随手系在安康长寿上。
您老在天之灵瞧见我找的人了吧,脾性多好,还没进门就想着缓和咱俩的关系。
回头带他去给您上坟。
傅陵系完,便也顺着给母亲也系一条,又给小傅大人系一条。
苏遥偏头:就好了吗?
日光澄澈透亮,映在苏遥明净的眼眸中。
苏遥微微疑惑或是微露好奇之时,总带些不自知的孩子气。偏偏他平素温和稳重,偶尔如此,最为撩人。
傅陵心尖微动,抽出一根:还剩一条。
苏遥一低头,却见抽走的是白头偕老的红绸。
苏遥心下微微一动。
他不由垂眸,稍显局促,见傅陵扬眉走来,又咽下话头。
他很想问问傅陵系得是谁。
有点期待,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安。
却又自觉没有立场打听人家的私事。
他心绪浮动,尚未拿定主意,便被跑来的齐伯打断:公子,马大夫给您还药囊来了。
苏遥一顿,便瞧见马大夫站在树荫处,拿手在眼前搭个棚,朗声笑道:白兄你看,我就说肯定在莲花池!苏老板与夫君一同出门,怎么可能不来莲花池系姻缘呢!你看我猜得准不
马大夫生得人高马大。
可惜有些缺心眼。
白悯面色阴沉沉地立在一旁,他都未察觉,将药囊还给苏遥时,还称赞一句:苏老板的夫君果真一表人才!什么时候的事,咱们都没听
他要殷殷上前来套近乎,被两道声音同时打断:不是夫君!
苏遥局促不安。
白悯忿忿不平。
众人一静,傅陵只笑得云淡风轻:确实不是夫君呢。
傅相的咬字非常有重音,这就不能怪马大夫心粗了,被这般一误导,忙忙笑道:是我冒昧了,喊早了!喊早了这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亲同事白大夫面色更黑了。
苏遥于心内捂脸。
果然,又到陈述事实都会出事的场合了。
好在这马大夫没有继续搅和下去:白兄你们熟,你们先聊着,我把那老夫人送咱们济仁堂,你明儿得空再给看看哈。
白大夫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了。
这人一走,白悯只看苏遥:苏老板方才为何要跑?
又瞧一眼傅陵:你瞒着我与傅先生一起出门,又为什么?
当事苏遥就是后悔,很后悔。
早知道当初就直说了。
我就生怕你们遇见吵起来,这还是遇见了。
瞧着还得吵起来。
苏遥正要拿出方才应付许泽的话,再来上一遍,身旁的傅鸽子却开口了。
傅陵淡淡一笑:不为什么。我让苏老板这样说的。我最先约苏老板出来玩,不想有外人掺和。
又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