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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荷西某富人區一座乳白色的小樓前, 救護車在安靜的夜色中閃著耀眼的光。
中年白人男子頹唐地跟司機道著歉:「家父不願意急救, 我們尊重他的意見, 空車費請寄帳單。」
主臥里, 一副行將朽木的身軀陷在空曠的床中,坎德勒醫生撐著最後一口氣在等一個人, 這是他第二次心臟衰竭,第一次搶救了過來,這一次,他相信自己不行了。
「不要占用醫療資源了,」他對病床前的兒子說,「但是我想見一個人, 在我咽氣前務必將他請來。」
救護車走了,白亨利的專用座駕泊在坎德勒家的停車道上,後門開了, 白亨利的輪椅緩緩滑了出來。
如果不是身體情況特殊, 如果不是財大氣粗聘請了律師團隊幫他頂著,白亨利作為白鯨的創始人、董事會主席,這會兒應該在看守所里隨時等待調查審訊。這些天他經歷了太多出乎意料的險情, 然而最讓他膽戰心驚的,還是坎德勒醫生臨終前的召喚。
二十七年前,他曾秘密聘用當時主管一座基因檢測中心的坎德勒,檢測兩個兒子和自己的DNA。二十七年前, 他的妻子青小娥去世了, 在整理其遺物時, 他發現一本書里夾著的一封信,在這封信里他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青小娥,一個不再端得窈窕淑雅的青小娥,她熱情如火,風情萬種,極盡風流之能事......對象卻不是他白亨利,而是她的司機,一個香港帶過來的「爛仔」,「癟三」。
他被騙了,被戴綠帽了,騙他的人卻死了。
有多愛就有多恨。
他將目光轉向青小娥生的兩個孩子,他們是自己的骨血嗎?根據寫信時間,他懷疑,小兒子是青小娥和司機的孽種。
DNA檢測結果印證了他的猜測,大兒子是自己的,小兒子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
第二年,與青小娥偷情的司機載著小兒子一家,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司機死了,小兒子有一子一女,兒子在車禍中死了,女兒那天卻因為保姆家女兒過生日而沒有上車,躲過一難,小兒子、小兒媳受了重傷,在醫院搶救過來,卻因為傷及腦部以及受了刺激而落下終身精神障礙。
這場報復讓白亨利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感,和空虛。
小兒子、孫子孫女都是他當作親骨血養大的,午夜夢回時,也曾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報復結束了,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壞掉了。
陳西林是他的第一個孫女,因為與青小娥最為相像而備受寵愛,那年陳西林十歲,聽自己的爸爸在清醒時告訴她,車禍是他的哥哥,白亨利的大兒子設計的。
十歲的陳西林來質問自己,可自己能說什麼呢?
她一直對自己、對白家人有一抹怨恨,可悲的是,每每自己看到她、想到她,卻又化解不了那層莫名的疼愛。無數次看著她,問自己,她怎麼可能不是自己的親孫女?怎麼可能?那容貌,那氣質,會是一個癟三司機的孫女嗎?白亨利這麼問自己,恨得牙痒痒。
更要命的是,她好像年輕時的青小娥。她是把青小娥的優點都繼承去了,那個讓自己愛極了又恨極了的女子。白亨利常常專注地瞧著她,在她臉上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白家的影子,他可笑地給自己的疼愛找藉口:哪怕能發現一絲白家人的影子,就該疼她。
有時候他會覺得,真是像的,她的鼻子不像自己嗎?她拿筷子的姿勢不像自己嗎?她講海城話不像自己嗎?……
可一個人的時候,他大聲嘲笑自己,笑到流出眼淚,他恨自己的懦弱,對這個假孫女的懦弱。
他就是懷著這複雜又矛盾到極致的感情,養大了陳西林。
對於白西恩,他反而牽動不了那麼多的情感和心思,他甚至不是很喜愛這個孫子,但他知道白西恩想要什麼,他也知道白西恩在很多方面比不過陳西林,所以他一邊疼愛著陳西林,一邊幫白西恩打壓著她,甚至給她製造些麻煩來。
畢竟,他白亨利的一切不能落到一個野種的後代手裡。如果他管不了自己的情感,起碼能管一管自己的理智。
玫瑰工廠案發後,白亨利曾想過,這是陳西林對自己的報復,是上天對自己的報復。
可今天,那位洞悉著一樁驚天秘密的坎德勒醫生,在彌留之際要見自己做什麼呢?
他該帶著醫生的誓言,將所有的事情帶到墳墓里去!
白亨利這麼想著,卻又隱隱生出一層戰慄,某種令他害怕的猜測的苗頭拼命想探出頭來。
他那雙經年殘廢的腿,竟在輪椅上微微顫抖起來。
臥室里滿是死亡的氣息,這在白亨利的恐懼上又加了層厭惡,都是有今天沒來日的年紀,那腐朽的氣息讓他們本能地牴觸。
白亨利的輪椅停在離床頭六尺遠的地方,門被關上了,這裡足夠私密,可以說出這世上最為骯髒的事情。
「白先生,您來了。」
「坎德勒醫生,二十七年前,我以為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是啊,我也以為它結束了……」
病榻上的形骸費力地吸了幾口氣,白亨利下意識地加重了呼吸,好像怕這屋子裡的氧氣都被他耗盡了似的,
「醫生,您該好好治病,而不是把我喊來敘舊,我腿腳不好了,出一趟家門都像打仗。」
「我不希望自己下地獄,雖然我沒有故意做壞事,但我想,臨死時還是應該告訴您真相……這件事在我心裡藏了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每個禮拜我去教堂,都在為這件事懺悔,我為它懺悔了一千三百零四次了,白先生,您不想知道真相嗎?」
恐懼排山倒海地襲來,白亨利緊緊抓著椅把上的遙控,好像這是一個休止符,無所不能的白鯨掌門人按下這個休止符,世界都能為他停止,為他倒回……
「白先生,二十五年前的一天,為了一項醫學基金,我開始撰寫一部論文,為了那篇論文,我重新整理了那幾年我經手的基因檢測案例,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我弄錯了一個客戶的結果報告。」
白亨利的指甲慢慢嵌入肉中。
「兩副基因樣本被我弄倒了,那是一對兄弟,確切地說,是同母異父的一對兄弟。哥哥與委託當事人的19個常染色體基因座有13個分型結果不符,且CPI小於10的負三十次方,兩人非生物學父子關係,而弟弟與委託當事人是生物學父子關係……」
空氣中鬱結的沉默足以讓人懷疑,這是一座老朽的墳墓。
病床上傳來一陣咳嗽,它不像生命的跡象,倒像來自地獄的催促。
「白先生……?」咳嗽中還不忘呼喚一聲,坎德勒即使在彌留之際,仍保持著醫生的敏銳。
「弄倒了……」白亨利小聲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