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圍頓時凝固了。
豬蹄趕緊上去握住她的手搖晃著說道:「小秋老師,沒有關係的,以後我們就是親人了,我們依然都有親人。」
王憶也握住秋渭水另一隻手說道:「對,以後我們天涯島都是你的親人,島上家家戶戶的門,都永遠對你敞開。」
秋渭水回以勉強的笑容。
王憶見她心理狀態開始不太好了,便果斷領她去看小奶狗,然後指揮倆小孩說:「你們收拾殘局,那個把菜分一分,一人一份帶回家晚上吃。」
兩個童工爭搶著幹活:
「這個我收拾。」
「我來、我來,盤子底下的油我要拌米飯!」
小奶狗很有治癒性,王憶領著她去看小狗,又拿了小墨魚去餵小老鷹和天鵝。
熾烈的陽光永遠都是驅散陰霾的神器。
能驅散天上的陰霾也能驅散人心裡的陰霾。
這樣曬著陽光玩了會小奶狗,兩人又說說笑笑起來。
下午不那麼熱了,兩人去海邊看著潮水聊天。
潮起潮落、雲捲雲舒。
正聊著張有信來了,王憶便拎著奶粉、米粉、營養包之類的上碼頭來郵寄。
張有信遞給他一個信封:「王老師,這裡還有你一封信,是江南省委機關報《錢江晚報》報組給你回的信。」
王憶想起來,這是上個周末他郵寄出去幾封信之一,裡面是他寫的詩。
信封很厚實。
他拆開信封一看,裡面是一張報紙、幾張信紙和一張匯款單。
幾張信紙寫的密密麻麻、洋洋灑灑,抬頭非常客氣的稱呼為『海兒老師』,落款則是《錢江晚報》報組文藝編輯部天星。
匯款單打開,上面寫著『中國人民郵政匯款通知單』,收款人自然是他的名字,匯款人是天星,匯款單位則是《錢江晚報》報組。
看一下上面的錢,竟然是16元7角!
張有信和秋渭水都在他身邊,看見他拿出了匯款單後便好奇的問:「《錢江晚報》報組為什麼給你匯款呀?」
如果只有張有信,王憶就含糊其辭的應付了。
可是秋渭水也在旁邊,糊弄秋渭水不太好,這姑娘單純熱忱偏偏又敏感,以後讓她發現自己有事情糊弄了她,難免會傷心。
於是王憶只好坦誠的說道:「因為我寫了一首詩給報社,應當是被錄用了。」
「一首詩?給你16元7角?」張有信一驚一乍,「這絕不可能,我以前在縣郵電局的時候,我們局長也寫詩發表來著,結果他的稿費是一元六角,還沒有你的十分之一。」
「這事我記得清楚,我們領導當時還感嘆,說寫詩不如殺豬,寫出一首詩也就能賺一斤豬肉!」
王憶說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寫了一首詩,估計可能是我介紹了我們外島的情況,報社的同志可憐我們的落後,特意給我多發了點稿費吧?」
張有信搖頭:「不是,你這個稿費太高了,你寫的詩有多少個字?他們是根據字的數量和詩歌的等級來定價的,最頂級是寫一個字就給兩角錢,艾青老師就是這樣的。」
王憶懵了:「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寫的這首詩多少個字啊。」
張有信說道:「我好奇呀,你寫詩竟然賺了16元7角的稿費,這真是了不得了。來來來,讓我看看報紙,報紙上肯定有你的詩,所以才把這一版報紙給你隨著匯款單郵寄回來。」
他隨手拿走報紙,王憶不好阻攔,只能無語。
其實16元7角的稿費不高。
因為王憶為了能引起報社注意,直接上了大招——以海兒為筆名寫了一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可是現代抒情詩中不能迴避的一篇,王憶有信心發給報社肯定能發布。
事實也是如此,這首詩郵寄過去還不到一周時間人家已經給他回信了,考慮到郵電局的效率,那麼除去來回時間,可能這首詩剛送到文藝編輯組,編輯組看後便拍板要錄用。
根據稿費級別來看,人家給這首詩定的級別還很高!
他這邊在沉思,張有信那邊在好奇的數這首詩的字數,數完他震驚的說:「一共五十四個字,你一個字三毛錢?比艾青老師還厲害!」
王憶一聽這話急了,問道:「怎麼可能?我這首詩一百多個字,應該是一個字一毛錢——你看的啥啊?」
報紙文藝版有四首詩,其中一首詩的作者叫『我先生』,張有信便是指著這首詩問的:「你是教員,這是不是你的筆名?先生以前就是教員的意思,是吧?」
王憶跟著看了看,『我先生』發表的是一首短詩,叫『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
秋渭水在旁邊仔細看四首詩,說道:「應該是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吧?筆名是海兒,我覺得這首詩和筆名才符合咱們外島的情況。」
王憶蛋疼的咧咧嘴。
恭喜你,猜對了!
他給《新民日報》投稿的詩歌正是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件事他失算了。
他現在很後悔!
剽竊詩歌非他本意:他確實沒有既想當婊砸又要立牌坊,而是他在劉大彪和紅樹島的關係上出現了誤判。
他怎麼也沒想到劉大彪會把一具屍體藏在島上——當然這事現在他明白了,人不是劉大彪殺的,是李岩宏妻子殺的,而劉大彪垂涎李岩宏妻子的美色,就藏起了屍體以這件事來威脅李岩宏妻子。
可他當時不知道,他當時得知紅樹島的樹木和野鳥有省政府發的紅頭文件保護,便以為這貨是偷盜珍稀鳥類然後在83年被斃了。
對於83年來說,因為這種罪刑而被斃不是什麼奇怪事。
再一個他也想過,可能自己猜測是錯的,劉大彪的刑案是別的方面的,但按照打聽到的消息就是跟紅樹島相關。
那麼王憶就想,自己讓省裡頭把紅樹島給重視起來,這樣就可以趁機對劉大彪發難,先干他一炮讓他老實點。
但他只是個普通外島民辦教師,哪有能力能發動起關於紅樹島野生動植物保護的話題?
於是他就想了個招,先寫幾首詩歌給各家報社,把自己這個外島海洋詩人的名氣給打響。
之所以選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有他的考量,第一這首詩歌明面上確實跟海洋相關。
也符合他的人設:大學畢業,只想面朝大海看春暖花開,所以回到了家鄉來報效家鄉。
當然這首詩抒發的是詩人對幸福生活的嚮往,而內核是孤獨淒涼之情——這也符合外島的情況。
王憶可以解釋為自己嚮往幸福生活回到了家鄉,卻發現家鄉落後而貧困,因此為鄉親們感到難過、傷心。
除此之外他選這首詩另有一個念想,他自認為這個想法足以抵消他剽竊海子詩作的罪惡感:
他想嘗試著利用詩歌跟這首詩原原作者取得聯繫,進而跟他成為朋友,好好開導一下他,避免他的自殺。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原作者海子在寫下這首詩後兩個月多點的日子便臥軌自盡!
這件事發生在89年,而今年的82年海子已經出道了。
於是王憶以海兒的名字也出道了,想著儘量製造點偶遇讓自己跟海子取得聯繫,進而成為朋友,改變他對待人生的態度。
海子的臥軌著實是現代詩歌文化領域的一樁痛事。
這是個才華橫溢又善良的六零後。
得到王憶的默認,秋渭水拿過報紙朗誦道: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她用抑揚頓挫而激情昂揚的腔調讀完了這首詩。
其實這首詩應該平緩有些悲情的朗誦。
不過這年頭的社會風向是積極向上的,鹹魚、躺平、潤等文化在當前的時代是沒有土壤的。
秋渭水將這首詩讀完,一臉震驚的看向王憶。
稍微文化素養的人讀完這首詩即使沒有感覺多麼優秀,也能品味出一點它那非凡的味道。
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以樸素明朗而又雋永清新的語言,唱出一個詩人的真誠善良——即使是陌生人它都真誠的祝願道你要「在塵世獲得幸福」。
秋渭水呆呆的看著王憶說道:「這首詩與晉代文學家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相仿,說的都是一個世外桃源,那麼溫暖、那麼明朗、那麼充滿希望。」
「可是為什麼我讀完了後,卻感覺心裡頭有點難受、有點悲涼?」
王憶感嘆道:「因為人類情感的盡頭,總是悲劇!」
秋渭水聽後輕聲說:「王老師,你真是太有才華了,不光會寫歌,還會作詩,你是一位詩歌作家呀!」
王憶低調的擺擺手:「偶爾有點感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其實並非是我有才華,是恰好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的感情和靈感與這首詩的意境進行了交融,沒什麼了不起的。」
張有信高聲說道:「你會寫一個字一毛錢的詩歌這還沒什麼了不起?王老師,我看你是太謙虛了,你謙虛的過分了!」
「我沒有!」
「你有!」
「真沒有!」
「你就有!」
碼頭上有不少婦女和老人戴著草帽修補漁船破損處,他們聽到了張有信的聲音問道:「張同志你在嚷嚷什麼呀?王老師怎麼又謙虛了?」
張有信激動的說道:「王老師當作家了,大作家,他在《新民日報》發表了一首詩歌,他寫一個字人家報社就給他一毛錢,他寫了167個字人家就給他16塊7毛!」
「太厲害了!」
聽到這話婦女和老人們趕緊湊上來看熱鬧。
王憶不想出這個風頭。
特別是如今劉大彪已經完犢子了,他不需要號召力去吸引大眾眼光關注紅樹島。
這樣他還是安靜點吧,現在他的念想就是找機會跟海子拉上關係,然後多開解開解他,儘量保住這位二十世紀末的文壇新星。
於是他對婦女和老人們擺手:「沒什麼事、沒什麼事,就是我寫了一點東西發表在報紙上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秋渭水卻有些崇拜他了,主動握著他的手腕說道:「王老師,這可不是不值一提,《新民日報》是大報紙,能在這上面發表詩歌已經很厲害了。」
「而且我讀過你這首詩歌了,王老師,你、你寫在我心裡了。」
說這話的時候,姑娘多少有點羞赧。
但看向王憶的目光火辣辣的。
這首滿懷希望卻暗含悲涼的詩歌引發了她的共鳴。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願意來天涯島。
原來她也想要有一座房子,去面朝大海,去看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週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這首詩開篇便引發了她的共情。
曾經那些昏暗的日子裡,她多麼想做一個幸福的人,沒人知道她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遭遇,沒人知道她曾經看到過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可是她都不知道什麼樣的人生是幸福的。
王老師這首詩讓她有所感悟,餵馬劈柴做家務,去放眼世界、去關心身邊吃的用的,人生本就很簡單。
她握著王憶的手腕,一時之間心情激動而滿心柔情。
這個男人很懂我!
王憶讓她眼神整的有點心裡發毛。
哥們是教師不是教皇,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啊。
他看到上來湊熱鬧的婦女老人越來越多,趕緊拉著秋渭水拎著信封離開:「有信哥,幫我把東西都送到多寶島啊,我地址和聯繫人已經寫清楚了,我不送你了,再見。」
婦女老人們便圍住張有信打聽:「王老師幹什麼了?」
張有信欽佩的說道:「王老師成作家了——《新民日報》你們都知道吧?」
島上社員雖然識字不多,但對報紙挺熟悉的,以前外島要掃盲,於是就讓教師領著他們讀書看報,所以知道《新民日報》的權威。
看到社員們紛紛點頭,張有信說道:「王老師寫的東西被《新民日報》給發表了,寫的是詩歌,寫一個字人家報社就給他一毛錢,他寫了167個字人家就給他16塊7毛!」
社員們紛紛發出驚呼:
「太厲害了,王老師還是個作家啊!」
「我就知道詳文家這娃了不得,有文化,絕對有文化,你們想想他說的評書,多好啊!」
「可是這太厲害了,他寫一個字人家給他一毛錢?真的?」
「張同志是吃公糧的,他還能說錯?寫一個字人家給一毛錢,寫一百個字給十塊錢。」
「寫一萬個字的話……」
「給一千塊!」
「十萬個字,一萬塊,萬元戶啊!」
「難怪王老師給學生吃糧不收錢,他是萬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