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推小車往山上走,路上聽見有老人在背著手吆喝:「做頭啦,做頭啦……」
這話新鮮了。
王憶一開始以為是外來了理髮師,這是來島上吆喝著做買賣。
可他定睛一看——這不是一個叫王真明的老人嗎?
於是他問道:「真明爺,你這是喊啥呢?給誰做頭啊?」
老人聽到他的詢問愣了愣,說:「給、給誰做頭?肯定是給墨魚啊。」
他給王憶介紹了一下,王憶才知道自己的話鬧出了誤會。
做頭就跟老劈一樣,都是曬墨魚鯗工作中的一個術語。
新鮮烏賊是軟體動物,曬制過程中會逐漸僵硬,要想曬出好魚鯗,那就得給烏賊的頭和須擺出好位置,這樣才好看、才能算是高品級魚鯗。
做頭是給烏賊固定頭位,第一批魚鯗從早上曬到現在已經有些發乾了,可以給頭固定位置了。
王憶聽明白後哈哈笑,推著小車一溜煙上山頂。
這雙腿,可有勁了!
秋渭水今天下午沒有音樂課,王憶看她挺空閒,就把給她郵寄來的一封信送了過去。
是公社小學崔紅老師郵寄來的簡訊。
秋渭水拆開後一看,高興的說:「王老師,你太厲害了,你給崔老師修改的詩歌全過稿了!」
「崔老師這次一共有三首詩過稿,她邀請咱們禮拜六下午去他們學校探討一下詩歌文化!」
王憶隨意的說:「去他們學校聽課學習、交流還行,探討詩歌文化?那算了吧。」
秋渭水不高興的拍了他一下:「王老師,伱雖然很有才華,但你不能恃才傲物,看不起才華沒有你出眾的人,更不能脫離人民群眾!」
王憶目瞪口呆。
我、我有個屁的才華!
我不去跟崔紅探討詩歌不是因為我看不起她,恰恰相反,我是怕崔紅看不起我!
他看過崔紅寫過的那兩首詩後就看出來了,那個小黑胖子女老師或許不是多有才華的詩人,但真的研究過現代詩也真的會寫詩。
這方面自己比不上人家。
而崔紅之所以一直不過稿主要是現在這年頭報刊社的內容編輯們都是大色批,偏偏崔紅又在外形方面有些自卑,每次寫詩人簡介都要把自己形象描述一遍。
說實話,她文筆挺好的,描述的挺逼真,把小黑胖子婦女形象描述的活靈活現。
這種情況下她的詩本來寫的就是一般好,屬於可發表可不發表的第二陣容,結果她又一個勁的描述自己的外貌,這樣大色批編輯們怎麼會給她過稿?
但王憶給她換了人設,換成了自小在外國長大的白富美、熱愛現代詩的文藝白蓮花形象,這不輕鬆就把大色批們整了個五迷三道?
大色批編輯們絕對對她有覬覦之心,這樣自然願意發表她的詩。
王憶敢斷定,只要崔紅的形象不塌房,那她以後有的是詩歌可以發表,她就是82年的詩壇喬碧蘿。
秋渭水看他不說話更是不高興了,說:「你連會寫詩的崔老師都看不起,那我還不會寫詩……」
「不是不是不是,我真沒有看不起她。」王憶苦笑道,「小秋你看你,你還不了解你男人嗎?」
「我是覺得寫詩沒用,我不喜歡研究這東西,我只關注學生們的成績和社員們的飯碗!」
秋渭水想想還真是這樣。
王老師除了偶爾給自己寫一首詩,從來不提詩歌,王老師是個腳踏實地的男人,就像他在詩里寫的那樣,『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她再仔細想一想。
詩人們雖然有很多擁躉、雖然很有才華,但他們對老百姓有什麼作用呢?對社會主義建設工作又有什麼作用?
於是她明白了,王老師不在乎虛名浮利,他的精力在教育上、在帶領社隊企業發展上!
想明白後,秋渭水不再為難王憶,轉而對他眉開眼笑的說:「好的,王老師,那我回絕崔老師,你繼續忙你的吧,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王憶疑惑的撓撓頭。
支持我的工作?怎麼又把話題轉移到『我的工作』上了?你要支持我什麼工作?你應該支持我的生活啊!
他去打開滬都郵寄過來的箱子。
先是一封信,陳谷來信。
信里先解釋了他們單位為什麼上個月沒來島上搞聯誼活動,原來今年3月國家出台了一個法規,叫《關於嚴懲嚴重破壞經濟的犯罪的決定》。
這份《決定》本來是針對國內經濟而出台,實施半年後到了8月份擴展到外貿經濟領域。
於是他們單位上個月很忙,就沒時間開展兄弟單位聯誼活動。
隨後信里又通知他一個消息,說已經幫他租好了店面,問他什麼時候過去看看,隨時可以簽訂合同,甚至房東那邊還催著他們趕緊租賃,否則就要租給別人了。
除了這封信之外,照例,外貿市場郵寄來的主要是文具、教學用具等學校用品,還有一包糧票和肉票,這是好東西。
可惜王憶用不上。
他雖然用不上,但也領了人家的情,這體現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另外一個大箱子裡還有幾幅相框,每一幅里都是一張名人畫像和名人名言。
王憶隨便翻看了一下。
一個是史達林的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一個是夸美紐斯的教師是太陽底下再優越沒有的職業了。
還有一個是魯迅的,教育根植於愛。
看到迅哥兒的畫像,他撓了撓頭,迅哥兒還說過這話呢?
這些畫框和名人畫像正好掛到大隊委辦公室里,這樣教師辦公室的氛圍就更足了。
他在掛畫框的時候,王向紅叼著菸袋桿在後面眨巴著眼睛看。
王憶沖他笑了笑。
笑的很不懷好意。
王向紅咬著菸袋桿含糊的嘀咕說:「我感覺這辦公室越來越不像大隊委的辦公室了,像是你們教師辦公室。」
王憶大氣的揮揮手說:「支書你別這麼說,你放心的在這裡辦公好了,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把這裡當自己的辦公室。」
王向紅點點頭。
然後猛的覺得不對勁。
什麼叫『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把這裡當自己的辦公室』?這他娘的不就是我的辦公室嗎?
學校侵占隊裡的辦公室,隊裡也侵占學校操場的空間。
上午有一批墨魚被送去鹽灘曬魚鯗了,後面再劈出來的墨魚就沒法送過去了,只能留在隊裡曬制。
本來隊裡每年都要曬魚鯗,逮到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曬制,比如院子的地面上、圍牆上、冬青樹上等等。
只要心中有沙,隨處都是馬爾地夫。
一樣的道理,只要陽光能到達,隨處都能曬墨魚鯗。
可今年社員們發現這麼做不行了,隊裡的雞鴨太多了,而隊裡曬鯗又是用了團箕、竹簟、篰籃這些東西,它們攔不住雞鴨。
於是王向紅決定將曬鯗場地轉移到操場上,正好讓上體育課打太極拳的學生們幫忙驅趕雞鴨和狗。
下午的體育課是打太極拳,九月份的體育課都是打太極拳了。
打拳之前是熱身運動,孫征南讓王狀元帶隊跑操。
王憶說把這裡交給我就行,孫征南樂得他接盤,便趕緊去找祝晚安學習了。
祝真學去找王向紅,說:「王支書,你也幫我合計個訂婚的好日子吧。」
他現在很清楚,閨女是留不住了。
王狀元這小子基因變異了,肚子裡除了一顆跳動的心其他全是膽子。
他領隊跑操結果帶隊繞著土操場跑了一圈就振臂高呼:「自由活動。」
王憶一看,這是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八十多條脫韁的野狗開始折騰——男孩子才折騰,女孩子老實安靜,她們找地方踢毽子、跳繩或者跳格子,不像野狗。
天涼快了,男生們湊在一起騎馬打仗:兩個人一組,一個當馬一個騎在背上當戰士,然後多組互相衝撞、互相撕扯,任何一方的戰士從馬背上脫落或者馬倒地就算失敗。
王丑貓以往特討厭這種活動,因為他從頭到尾都得當馬被人騎。
但現在他是紀律委員了,享受了一把特權的好處,他要騎著王凱當馬。
王凱不樂意,沖他吆喝道:「二貓你又想露雞兒給人看了?我看你欠扒褲子了!」
王丑貓怒道:「王凱,你這匹馬,我今天騎定了!」
「王狀元你聽好了,你們要是不讓王凱當我的馬,那我去找大迷糊,讓大迷糊當我的馬,我他嗎撞死你們!」
王狀元怒道:「你敢威脅我?」
王丑貓說道:「對,我就是威脅你了,你扭頭看看,王老師就在看著咱們呢!」
王狀元用餘光瞥見了王憶,然後他服軟了:「二貓你知道,王凱是我的馬,看在黨國的份上,你放兄弟的馬子一馬。」
王丑貓說:「誰讓他以前守著女生的面脫我褲子?我要報仇!」
王狀元不高興的說:「那是他脫的,二貓我可沒有欺負過你。」
王丑貓說道:「所以我不讓你給我當馬,我讓王凱給我當馬,你要是不讓他給我當馬,我就去找大迷糊當馬!」
王狀元沒轍了。
他給了王凱一拳說:「讓你以前欺負人,活該!」
王凱哭喪著臉去把王丑貓駝了起來。
但是他試了試王丑貓的重量後突然笑了起來:這可比王狀元輕多了,自己這下子輕鬆了!
意識到這點他很樂意的做了王丑貓的馬,然後兩人嗷嗚嗷嗚叫著在人堆里撞了起來。
一時之間,操場上煙塵四起,公社裡民兵訓練都不見得有這架勢。
也有一些男生坐在地上聊天。
王憶過去一聽原來是他們在講新聞。
現在家家戶戶有了一台收音機,一些學生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他們跟隨家長聽新聞,然後湊在一起跟大人一樣談論新聞:
「現在中日友好了,咱們跟小鬼子邦交正常化十年了,我爹昨晚聽了這新聞破口大罵了。」
「國家說這個月開始正式施行《漁業法》,這是咱國家頒布的第一部漁業法,從明年開始捕撈、養殖都要有許可證了,要不然會被罰的。」
「為期一個月的世界盃足球賽圓滿結束,阿根廷第一,他們隊長多馬拉車老厲害了,西德是第二。」
本來只想聽他們討論的王憶一愣:「阿根廷的多馬拉車?馬拉度納是吧?」
介紹體育新聞的男生叫王新佳,他很不滿被人質疑,但抬頭看看質疑他的是王憶後趕緊說:「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還是王老師厲害。」
這時候有人問道:「咱中國呢?中國第幾?第三嗎?」
王新佳說道:「沒進吧,收音機里沒說咱中國。」
其他學生一臉不信:「那不能,咱中國有十億人呢,踢個足球還能踢不進前三?」
「前三十都進不了。」本來不想插嘴討論的王憶忍不住嗤笑。
學生一聽這話不高興了,說道:「王老師你不愛國!」
王憶愣住了:「我曹?」
又有學生說:「黑吉遼中藥廠出了一種新藥叫強腎片,能治療腎虛水腫、腎炎之類的毛病,批發價是七塊五一瓶,零售價是八塊七毛五一瓶……」
「真貴,這藥吃了能讓人當神仙啊?有七八塊錢能去鄉里下館子了,誰買藥吃?」又有學生嗤之以鼻。
王憶呵呵笑:「腎好腰好,有時候比神仙還快活。」
學生們終究不到關心新聞、從時政新聞中獲取樂趣的年齡,他們聊著聊著沒興趣了,說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說點帶勁的。」
「對,收音機里有評書呀,《說岳全傳》、《楊家將》、《水滸傳》、《西遊記》,你們聽過沒有?我怎麼沒有找到評書?」
王新佳不屑的道:「傻啊?評書是上午下午說,咱這時候在上學呢,晚上哪有說評書的?晚上是晚間新聞!」
少年們正討論的熱切,忽然有人喊道:「孫老師來了!」
孫征南做教師就跟當兵一樣,有板有眼,非常注重紀律。
頓時,操場上雞飛狗跳、兵荒馬亂,正在拉馬的王凱一把將王丑貓給扔了。
山頂操場全是石頭,王丑貓慘叫一聲顧不上罵娘,先跟阿三的螢火蟲一樣,捂著屁股一瘸一拐的往隊伍里鑽。
孫征南看著他們這亂糟糟的樣子皺起眉頭,說道:「體育委員、體育委員,這都怎麼回事?大風吹翻麥草垛,你們怎麼亂七八糟啊?」
學生們迅速列隊整齊。
這樣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對王憶說:「王老師,有外隊的同志來找你,點名要見你!」
王憶本來看到學生們列隊了準備訓話,說一下國慶節表演打太極拳的這回事。
但聽孫征南一說這是外隊人來找自己,便放棄訓話,問道:「外隊人找我?是哪個隊的?」
孫征南說道:「不認識,不過支書讓你過去,說是找你的人挺著急的。」
王憶一聽挺著急的這是不是來看病的?於是他拔腿跑向大隊委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