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公社的供銷社規模挺大,是個一層的房子,但卻是最近幾年蓋起來的磚瓦房,得有十多間屋子的樣子。
它外面掛了個很大的牌子,寫著『供銷合作社』的字樣,中間有個大紅五星。
供銷社裡商品遠比天涯島上門市部的商品多,裡面空氣里漂浮著一股奇異味道,很紛雜:
紅糖白糖齁甜齁甜的,固本牌肥皂的味道是咸中帶點臭,一毛燒和九零大曲的味道辛辣刺鼻。
他們進入門市部的時候有幾個小孩正在門口張望,還有個削瘦矮小的漢子站在櫃檯前盯著售貨員看。
售貨員在一毛燒酒缸跟前打開蓋子,用竹子做的酒提子去舀了一提酒倒入個藍邊瓷碗裡。
漢子看見她倒酒急忙上去扶好,雙手展開護住說:「慢點、慢點,別灑出來。」
童領導看見漢子打酒頓時勃然大怒,上去喊道:「老蟲子,你是不是又偷家裡的米來換酒喝了?」
他又問打酒的服務員:「細花同志,我怎麼跟你說的?老蟲子以後拿米過來換酒喝那是絕對不行的,不能給他換酒!」
服務員說道:「領導,我知道,您的指示我一直記在心裡。這次老蟲子不是拿米來換酒,他是帶錢過來的,帶了五毛錢。」
老蟲子看見童領導來了,抱起酒碗咕咚咕咚便喝了下去。
喝完之後用舌頭貪婪的一添嘴唇,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笑容:「舒坦。」
他又把酒碗遞出去說:「細妹子,再來一碗。」
童領導上去摁著他肩膀問道:「老蟲子,你家裡哪來的錢?伱怎麼還有錢過來喝酒了?」
老蟲子賠笑道:「領導你看你這話說的,你知道我的,我平生就好這一口,但從來不干坑蒙拐騙偷這些違法的事,嘿嘿,你、你先讓開,讓我再香一口。」
「香你娘的臭批!」童領導給他肩膀上懟了一下子,「你家裡都揭不開鍋了吧?你還在這裡喝酒?」
老蟲子無奈的說:「我也不想喝,可、可我肚子裡有酒蟲子啊。我不喝酒,這酒蟲子就鬧我,哎呀,鬧的我心慌、噁心、難受、出虛汗,它能鬧死我!」
聽到這話王憶搖搖頭,說道:「酒精依賴。」
這個老蟲子肯定是酗酒多年,以至於產生了酒精依賴症。
這是疾病,要治療的,否則會很危險。
酒精肝是酒精依賴症的常見病情但並非第一死因,第一死因是意外。
喝醉後凍死的、撞死的、摔死的、落水死的,等等。
特別是東北地區,一旦出現酒精依賴很容易在冬季凍死街頭。
童領導怒罵道:「你少胡扯,你就是饞酒!」
「我跟你說,你他娘最好想想你弟弟,他跟你是雙胞胎兄弟,他就是跟你一樣爛喝酒結果醉死了,我看你是想步入他後塵!」
老蟲子撓撓頭說道:「我弟弟是喝醉了亂溜達掉海里淹死的,我沒事,待會我婆娘就過來找我了。」
「快快快,」他又對售貨員說,「快給我再來一碗。」
王憶看著他那抓耳撓腮的急迫樣,忍不住的搖頭。
這是個酒鬼。
遲早要急性酒精中毒。
他是爛好人,不願意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毀在自己面前,便上去勸說道:
「同志,你不是肚子裡有酒蟲子,你是患上了酒精依賴症!」
老蟲子疑惑的看著他問道:「你是誰?你是大夫?」
「他還真是大夫,不光是大夫,還是老師,天涯島的王老師!」童領導沒好氣的說道。
老蟲子顯然知道他的名字,聽後大吃一驚,說:「王老師?來來來,快給王老師來一碗酒,我得敬他一杯!」
王憶當場表示服氣。
他耐心的說道:「同志,你不能再這么喝酒了,再喝下去很可能會出現急性酒精中毒的問題!」
老蟲子無奈的說道:「那我咋辦?我戒酒?王老師,我跟你說,我不扒瞎,我戒酒來著,我弟弟淹死了,我也想戒酒來著。」
「你看。」
他抬起手給王憶看,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了:「我也是認真戒酒呀,我還發誓,再喝酒就剁一根手指。」
「結果戒不掉呀,我是有決心的,我剁了兩根手指,後來我婆娘害怕了,又讓我喝酒……」
「她知道你繼續發誓下去,能把腦袋都剁掉!」童領導滿懷怨氣的說道,「你們這兩個兄弟啥都好,就是一輩子毀在了酒里。」
老蟲子嬉皮笑臉的說道:「沒事,童領導你放心,我有數……」
「你有個屁數。」童領導怒氣沖沖的說,「也就是你爹臨走前叮囑過我們,讓我們照顧你們兩個兄弟,要不然你以為我們會這麼關心你?你愛死就死、愛活就活,關我們吊事!」
聽他提及老爹,老蟲子露出垂頭喪氣的樣子,說:「我也想戒酒,我不是戒不成嗎?」
「我上次戒酒你看見了,我當時、我當時真差點不行了,對不對?你可是看見了,我那不是演戲吧?我當時那個心跳的,人可控制不了心跳對不對?我不是演戲吧!」
童領導嘆了口氣。
王憶說道:「他這是酒精依賴症,是一種疾病,不能單純去一下子戒斷它,戒斷反應確實不好辦。」
「因為他長期酗酒,神經系統、消化系統、血液系統、心臟、肝臟等器官都有些問題了,有可能已經有大問題了,所以不能簡單的去戒斷,要有一個聯合治療過程。」
他這番話已經儘量簡單明了的介紹了。
可是因為涉及專業知識,供銷社裡的人還是聽不懂。
但童領導和老蟲子卻眼睛一亮。
有門!
老蟲子急迫的問道:「我這是得病了?叫酒精依賴症?」
王憶點點頭:「對。」
老蟲子欣喜若狂:「我就說我不是饞酒,原來是得病了,原來有這麼個毛病啊!」
他對售貨員又說:「快點打酒呀,愣著幹啥?終於找到病因了,趕緊來一碗慶祝慶祝——不,慶祝酒哪有一碗的?得來三碗!」
「你可拉倒吧。」童領導攔住他。
他們拉拉扯扯之間,有個頭髮亂蓬蓬、衣服打了好幾個補丁的婦女急匆匆的走來,隔著老遠就喊:「蟲子、蟲子,你是不是又在裡面喝酒?」
酒蟲子急的頓足:「壞了,今天怎麼來的真麼快?細妹你趕緊給我打酒,你說你愣著幹什麼?你淨耽誤事了!」
售貨員給他一個白眼。
你他麼注意下身份,老娘售貨員、服務員,你是誰?敢這麼跟我說話?你爹是幹部,你可不是!
婦女快步進來,看見酒蟲子一身酒氣的倚在櫃檯上頓時是氣不打一處來,上去給他腰上擰了一下子:
「你、你說你,不是,你是不是又偷了家裡的米?你又偷了米啊?那六斤米是我大姐給咱臘月做臘八粥還有蒸年夜飯的,初四她們一家過來,那米是到時候蒸了給人家吃的!」
她又怒氣沖沖的問售貨員:「細妹呀,不是說好了以後他再……」
「他沒拿米過來,他是拿了錢來的,拿了五毛錢。」售貨員不耐的說道。
婦女愣住了,問:「你從哪裡弄的錢?」
她問完之後陡然打了個哆嗦:「五、五毛錢?你你你,你這個,你說你,你你是不是,你是不偷了家裡六斤米賣了,賣了五毛錢?你賣了五毛錢!」
老蟲子尷尬的說道:「沒有,那不可能。一斤白米現在兩毛錢,我都知道的,六斤米哪能賣五毛錢?」
婦女急忙問:「對,那剩下的錢呢?」
售貨員先拿出四毛錢來放在櫃檯上。
她剛給老蟲子打了二兩酒,五毛燒的二兩酒是一毛,老蟲子給交了五毛,還剩下四毛。
婦女立馬將四毛錢收了起來,她又問老蟲子:「剩下那些錢呢?」
老蟲子低眉耷拉眼的指了指她的衣兜說:「你不是收起來了嗎?」
婦女生氣的推搡他一把,怒吼道:「六斤白米賣了一元二角錢,你喝酒喝的就剩下四角錢?」
「那可沒有。」售貨員趕緊說,「他就喝了一角錢的酒,他給我的就是五角錢。」
婦女怒視老蟲子。
童領導也上去推了他一把,問道:「剩下的錢呢?」
老蟲子從兜里又掏出一角錢遞給婦女。
婦女一把奪走,問道:「還有六角呢?」
老蟲子尷尬的說:「沒、沒了。」
婦女呆住了:「沒了?你幹什麼花掉了?」
老蟲子囁嚅道:「我掉了,不小心掉了,不信你翻我口袋,真沒了,沒藏起來……」
婦女真上手去翻。
但幾個口袋比他臉還要乾淨!
童領導虎著臉說道:「你娘的!老蟲子,是不是你急著換錢喝酒,於是半價把糧食賣給人家了?嗯?是不是!」
老蟲子低頭不說話。
呼哧呼哧喘粗氣。
婦女作為他老婆,自然了解他也明白了他這個樣子的意思。
只見她呆了呆,忽然情緒崩潰一屁股坐在地上,揮手拍著大腿嚎啕大哭:
「老天爺呀,爹呀娘呀,日子過不下去、過不下去了,啊啊,這日子怎麼過呀怎麼過!」
「我大姐看我家裡日子過的苦,可憐,所以給我家送六斤大米,你說轉過天來就讓這個害人精、讓這個害人精禍害了!」
「六斤大米六斤白米啊你說你就賣六毛錢,賣的還沒有玉米面貴啊還沒有玉米面貴啊,你說死的怎麼是老二不是你呢?你說你這個害人精怎麼沒有死呢……」
老蟲子垂頭喪氣的蹲在地上。
童領導恨鐵不成鋼上去給他後背懟了一拳,罵道:「你他娘你真是氣死個人!你真不爭氣啊!賣大米你半價往外賣!」
他是實實在在來了這一拳,把老蟲子給懟了個趔趄,老蟲子挪了挪腳步穩住,垂頭喪氣的說:
「我賣兩毛一斤來著,人家不買,沒人買,還有人舉報我倒賣糧食。」
「我沒辦法,沒有辦法只好便宜著點賣,碰見個會殺價的……」
王憶搖搖頭。
他看著地上那婦女形容枯槁的樣子很可憐,上去將老蟲子提溜起來往他手裡偷偷塞了五毛錢低聲說道:「藏鞋裡去。」
這會天色黑下來了,供銷社沒開燈而是點燃了幾根蠟燭,光線昏暗。
所以他動作雖大,可嚎啕大哭的婦女並沒有注意到他這動作。
童領導注意到了。
王憶也給他使了個眼色,指了指老蟲子塞進鞋裡的五毛錢。
童領導立馬反應過來,他虎著臉將老蟲子推倒在婦女跟前說:「都說你個老蟲子喝酒喝傻了,我看你挺精明的,你是不是還藏著錢想要以後買酒喝?」
「春蘭,扒拉他鞋子看看!我看他剛才蹲在地上一個勁的摸腳,現在又沒有蚊子咬了腳,他摸腳幹什麼?是不是裡面藏了東西?」
婦女聽到這話抹了把眼睛,哽咽著上來將破爛鞋子給扒拉下來。
裡面果然有五毛錢!
拿到這五毛錢,婦女頓時轉悲為喜。
她精心的收起來又扒拉掉老蟲子另外一隻鞋子,看到空空蕩蕩有些失望。
不過又收回五毛錢這是大驚喜了,她便不再哭泣而是問老蟲子:「還有一毛呢。」
老蟲子垂頭喪氣的說:「被人給殺價啦!」
六斤大米被殺掉一毛錢,雖然挺捨不得,但怎麼說也比半價賣大米好太多了。
春蘭收起錢瞪了他一眼,罵道:「你整天就喝喝喝吧,有錢偷錢沒錢偷糧食,你說你還是個人嗎?」
老蟲子唉聲嘆氣。
躲在門口油燈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