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林去調解的兩戶人家分別姓雲和姓竇,都是一個叫四座林子的小漁村住戶。
雲家是外來戶,當家人叫雲老二——具體叫雲什麼當地人不清楚,他家一共兩個人,老大叫雲老大、老二就叫雲老二,腦袋瓜子都不太好,有個癱瘓老娘。
這家人是內地人,在二十多年前乞討來到佛海的。
當時正逢困難時期,內地農民沒有糧食了,雲家想要投奔外島親戚。
但他家老爺子飢困交加餓死在路上,剩下個癱瘓婦女和兩個腦袋瓜子不太機靈的兒子,也說不清親戚是哪裡人了。
兄弟兩個輪流背著老娘來到了四座林子,實在走不動了,老娘就領著還是少年的兩個兄弟在四座林子的漁民家門口磕頭。
一家一戶的磕頭。
不管開門不開門的,都給人家磕頭。
海上人家心善,為了能在海上獲得龍王爺或者觀音菩薩的保佑,平日裡總會積德行善。
看見這麼一家三口窮人上門磕頭,四座林子的人家大為不忍,給他們喝了海帶湯、吃了曬魚乾,還允許三人在村口一棵樹下搭建起個棚子,在這裡住下了。
海邊人家餓不死人,那時候竇家人天天看見雲家兄弟在林子裡轉悠,兩人都挺著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的出奇,找草根挖野菜逮螞蚱,碰上什麼吃什麼。
林子裡找不到吃的了他們就去趕海,捕撈不到魚的時候他們就從水面上撈浮萍、撈海藻海菜,然後熬成湯一家子喝的還挺滿意。
就這樣一家三口熬過了困難時期,慢慢的到了後面,日子還挺紅紅火火的過起來了。
時至今日雲老大年紀是四十左右,雲老二是三十五六。
兩人沒什麼頭腦但都有兩膀子力氣,改革開放後通過碼頭打散工攢了點錢,買了一艘舢板小船,到了魚汛期也會出海捕魚賺錢。
其中雲老大比雲老二要更呆傻一些,雲老二是頭腦簡單,雲老大是傻不拉幾,兩兄弟如今都是老光棍,而且註定是一輩子的老光棍。
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前幾天同村的竇勝利家突然願意把閨女嫁給雲老二!
現在起了糾紛的就是雲老二家裡和竇勝利家裡。
閨女嫁給了雲老二,結果失蹤了!
這可把竇勝利急壞了,一個勁的拉著雲老二要去治安局,雲老二和母親也很著急,跟竇勝利家裡吵鬧起來,孫林便是在給這兩家人調理關係。
王憶一下子就看到了不尋常的地方:孫林怎麼那麼好心,給這麼兩家人調理糾紛?
肯定有鬼!
而且他得知竇勝利家大閨女大妮兒失蹤後,聯想孫林幹過拐賣婦女的活,他便又把昨天治安員給他講過的小偷買狗案子聯繫了起來: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小偷們買狗,目的是偷澤水公社的漁汛會戰補貼。
而孫林去給兩戶人家調理關係,恐怕是意在失蹤的那新媳婦兒身上。
王憶斷定:那新媳婦兒讓他給拐了!
於是徐橫說完了上午打探到的消息,兩個人就興沖沖的直奔四座林子村而去。
四座林子,名副其實。
這漁村四周恰好各長了一片林子,有柳樹林、有槐樹林,把小村子圍在了中間,圍住了三四十座房屋。
村西頭有大柳樹,樹下蓋起一座亂石海草房,那就是雲家的房子了。
此時陽光不錯,有老年婦女正斜躺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
徐橫看見後凝重的說道:「如果我推斷不錯,那就是雲家老太。」
王憶豎起大拇指說道:「我得說,您高見!」
他們想要找一戶人家打聽雲家和竇勝利家的矛盾內情。
徐橫擠眉弄眼的說:「四座林子村有戶人家會做俏食,那餛飩做的真不錯,走,咱們過去吃一碗,一邊吃一邊打聽。」
「生產隊的驢也不像你這樣不幹活光想著吃喝,」王憶罵他一句,然後說:「還不快帶路!」
雲家住在村西頭,做俏食這戶人家住村東頭,不用問是哪一家,走近了便有經年累月薰陶出來的飯香味鑽進人的鼻子。
這戶人家門口有幾個孩子正在玩遊戲,玩的是扔沙包。
他們玩的很開心,扔著沙包叫著喊著特別開心。
然後徐橫上去打個招呼,笑眯眯的問道:「小朋友們……」
孩子們注意到他們的到來,紛紛看了過來。
其中有兩個孩子抬頭一看頓時哭了起來,其中一個往家裡鑽,還有一個在外面搓著眼睛哭:「別抓我爹、別抓我爹呀……」
這反應太神奇。
徐橫當場愣住了,我這還沒有說話呢,怎麼這孩子直接哭了?
他說了一句『小朋友』剩下的話說不出來了,吃驚的看向王憶。
王憶說道:「你看我幹啥?你看看伱自己的那個凶樣子!你把小朋友嚇壞了,你把小朋友們嚇哭了!」
「看我的。」
他上前去撫摸小孩的頭,笑道:「小朋友,你看看我手裡有什麼……」
「你別抓走我爹你別啊,我求求你別抓走我爹!」孩子雙膝顫抖,直接跪倒在他的眼前。
王憶當場石化。
徐橫在後面幸災樂禍:「看你的?看你怎麼嚇得他下跪嗎?」
院子裡響起急速的腳步聲,有夫妻兩口子在孩子的哭喊聲中急匆匆的跑了出來。
兩口子跟王憶打了個照面。
嚇得面色慘白。
王憶看到他們明白孩子為啥這麼害怕自己了——這不是前幾天晚上在夜市嚇唬過的餛飩攤老闆嗎?
巧了。
徐橫領他來的地方就是這餛飩攤老闆的家!
老闆看清王憶的樣子後嚇得真是當場倒退一步,倚在門板上惶恐的說道:
「你你、同志不是,領導、領導同志,我我已經降價了,就是你去警告過我以後,我家的餛飩已經降價了!」
王憶扶起孩子訕笑道:「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你們兩口子別怕,我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我是來你家吃餛飩的!」
徐橫恍然大悟。
他嘀咕說:「我就說我慈眉善目的——嗨,被你給連帶了,這波是我跟你在一起連帶著我吃虧了。」
老闆有些不敢信,試探的問:「你真的是、是過來我家吃飯的?不能吧?我家餛飩這麼好吃嗎?」
老闆娘也還在害怕,弱弱的發聲說道:「領導,我們真沒有去擾亂市場行為,我們就是、我們就是前面想多賺倆錢,現在不是都在賺錢嗎?」
王憶說道:「我不是領導,你們別怕,我真就是過來吃飯的!」
「另外我還想打探點消息。」
老闆立馬又惶恐起了:「你是過來打探我家餛飩價錢的消息嗎?」
王憶無奈了。
只好揮手讓徐橫上前。
現在的老百姓太好糊弄了,自己一把槍一個持槍證竟然就把他們給糊弄的信服了……
徐橫說道:「真是過來吃飯的,另外問問你們村里一點事,就是竇勝利和雲老二家裡吵架的事。」
老闆頓時精神振奮,說道:「這回事啊?這事我還真清楚,來來來,領導快請進。」
「媳婦兒,快去把雞湯端出來,別摻水了,給領導吃雞湯餛飩。」
王憶和徐橫跟著走進去。
徐橫低聲問:「你咋又成領導了?」
王憶說道:「我現在好歹是咱們天涯捕撈小隊的指揮員,別拿指揮員不當幹部!」
這家人並沒有把家裡辦成飯館,不過家裡有棚子撐起來當了個廂房,棚子裡撐了幾張桌子放了些馬扎,就跟王憶那次去工人新村吃餛飩時候遇到的小店相仿。
這種小蒼蠅館子在改革開放到九十年代一直普遍存在於江南各地。
老闆正在剁肉,他用鮮肉迅速調餡兒給王憶和徐橫包餛飩,笑道:「這肉剛剁好包出的餛飩更好吃,可鮮了。」
王憶點頭說好,問道:「你今天怎麼沒去集市做買賣?」
他以為是自己把人家兩口子給嚇破膽了。
老闆說道:「哦,我們就晚上去,白天不行,白天生意不好,晚上生意好。」
他們做的是漁民的買賣,漁民們如果是白天進集市,一般不是剛從海上忙活完了回來找吃食,是晚上熬夜開展捕撈行動然後白天睡醒了、休息好了去看熱鬧、長見識。
這種情況下,漁民們會有空閒自己收拾吃的,他們自己開火做飯吃。
晚上不一樣,那時候漁民們忙活一個白天后回來休息,他們懶得再自己做飯,會出去吃個現成的熱乎飯。
而且剛完成捕撈工作,有收穫有錢,更捨得花錢。
兩大碗——不對,兩盆子雞湯餛飩送上桌。
老闆娘雙手在圍裙上來回擦拭,賠著笑臉說:「兩位領導你們慢慢吃,滋味兒咸了淡了的你們說話,我給你們換。」
王憶說道:「行,謝謝老闆娘了,那個啥,老闆過來坐,過來抽根煙。」
徐橫掏出煙盒給他上了一支煙。
老闆受寵若驚:「好煙,跟著領導抽上好煙了。」
王憶跟他隨意閒聊了幾句當鋪墊,吃著餛飩問道:「你們村里竇勝利和雲老二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兩人這幾天在鬧矛盾?」
老闆抽了口煙彈了彈菸灰,說道:「對,兩人鬧矛盾了。」
「這件事說起來也挺那啥,奇怪的,就是這樣。」
「竇勝利是我們四座林子的體面人、能耐人,家裡一共倆閨女、一個兒子——領導,都是計生政策之前的孩子,他可沒有破壞政策啊……」
王憶一看自己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來執法的,你說就行了。」
老闆咽了口唾沫繼續說:「怎麼回事呢,就是勝利這個人吧有本事、眼光高,他大閨女今年剛20,叫大妮兒,是個好姑娘。」
「勝利在改革開放後就用光心思來賺錢,乾的很行,今年冬汛之前還剛買了一艘機動船。」
「他想著把家裡好好忙活一下子,以後讓倆閨女能嫁進城裡吃商品糧,找個鐵飯碗的女婿過上好日子。」
「可是他前幾天——就是冬汛剛開始那兩天,大雪之後吧,他忽然把大妮兒嫁給雲老二了……」
這時候他又把雲老二的家庭情況跟王憶仔細一說,說法跟徐橫差不多。
後面的事也差不多:「雲老二家裡窮,但最近有說法說他家雲老大力氣大,讓內地的一家礦場給看中了,找他去上礦了。」
「而且雲老大是先過去探路的,他那邊要是能幹穩定了,就回來接雲老二一起去干礦,這樣兄弟兩個累是累點,但都捧上鐵飯碗了。」
「然後勝利看上他們兄弟倆的活了,覺得兄弟倆以後日子能過好,就把大妮兒嫁給雲家老二了。」
王憶聽到這裡疑惑的抬起頭:「至於嗎?大妮兒才20,雲家老二都三十五六了,就因為雲家兩兄弟能去礦上上班,就把大閨女嫁過去?」
老闆又彈了彈菸灰說道:「嗨,你是不知道勝利這個人,他有能耐不假,可這個人真是鬼迷心竅,就想讓閨女嫁個鐵飯碗,一直想給閨女找端著鐵飯碗的人家。」
「當時我們也想不通,勝利挺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把家裡的閨女往火坑裡推?」
「勝利跟我們私下裡說——領導這事你別傳出去啊,這事咱們也只能私下裡說,因為傳出去這話不好聽。」
徐橫端著盆子連吃帶喝加八卦整了個津津有味,樂呵呵的說:「你說你說,我們兩個嘴巴跟鐵門一樣,絕不會透露一星半點的消息。」
老闆點點頭說:「行,我知道領導們肯定嘴巴緊,就跟鋼門一樣。」
「就是勝利私下裡跟我們說,他其實也不想把大妮兒嫁給雲老二,可是大妮兒自己挺樂意的,另一個大妮兒嫁過去後一般是能過上好日子的。」
「為什麼?雲老大是個半傻,雲老二不是半傻也差不遠了,而大妮兒這姑娘機靈呀,她去了雲家肯定是她來當家。」
「然後你們看,到時候雲老大、雲老二兩個人都是國家礦工,他們一個月賺錢不老少,工齡上來以後,一個月合計能拿二三百呢!」
「到時候這錢誰來管?不都是大妮兒來管嘛!」
徐橫聽後吧嗒嘴:「還有這算計呢?厲害、厲害……」
「別說話。」王憶瞪了徐橫一眼。
雲老大,雲老二,礦工……
蛛絲馬跡好像出來了!
他示意老闆繼續說:「後面呢?」
老闆扔掉菸蒂說道:「後面沒有了,後面就是大妮兒大雪節氣剛過沒兩天嫁給雲老二了,然後當天晚上雲老二忽然又跑去勝利家要媳婦,說媳婦沒去。」
「勝利急眼了,說村里多少人看見他家大妮兒進了雲家的門,這雲家怎麼還來找自己要人?」
「兩家子一合計發現大妮兒不見了,就這樣開始吵鬧起來……」
王憶又遞給他一根煙,問道:「那這事裡面還有個孫林對吧?這孫林你知道嗎?」
老闆說道:「當然知道,縣裡頭以前老幹部的那個……」
他往上指了指然後嘿嘿笑。
剩下的話不說了。
王憶想找他打聽孫林的消息,老闆卻是機靈,說自己跟孫林不相識,就是知道一些村里人乃至全縣人都知道的消息。
雞零狗碎的消息。
無非說他跟誰打架、去誰家船上收保護費之類的小道消息,跟王憶關心的人口販賣事宜沒有關係。
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雲老大和大妮兒。
孫林今年開始幹了拐賣人口的勾當,雲老大和大妮兒失蹤,恐怕跟他脫不開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