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耕機出擊,其他班排組的人只能呆若木雞。
機器的力量是驚人的。
在機器面前,人力的效率完全不夠看。
只見王祥賴摁住機器,前面兩個社員拖拽,機器『嗚嗚』的咆哮著,然後便掀起冰冷堅硬的泥塊,將硬泥打的鬆散起來……
得需要十個人干半天才能打散一壟的硬泥,機器一趟過去,三個人沒用半個鐘頭把這硬泥給打蓬鬆了,更多的社員上鐵杴鋤土即可了。
左右班排組的人不幹活了,拄著鋤頭柄、鐵杴柄在那裡呆呆的看。
治安隊還以為他們在偷懶,氣勢洶洶的過來嚷嚷:「怎麼不幹活了?還沒有歇工哩,你們全停下幹什麼?」
「這麼快就沒力氣啦?剛才看你們吆喝的挺凶的,就是……」
「你們別嚷嚷,過來看,伱們看天涯島用的是什麼東西?」一個村幹部不耐煩的打斷他們的話。
治安隊隊員狐疑的看過去。
我草!
這是什麼機器?
有人見識廣,撓撓頭說:「這叫鬆土機?我姑媽是魯地的,她們那裡耕地有機器,不過是用拖拉機拖著的,這怎麼一個人就能扶著使用?」
兩邊班排組的社員哭喪著臉說:「娘咧,這可怎麼比怎麼賽?人家有機器!」
機器轟隆隆的開動。
天涯島這邊的社員都已經有經驗了,他們鐵杴揮舞的飛快,迅速裝滿了一筐子又一筐子的爛泥。
王祥賴將鐵杴插在地上,往手裡一吐唾沫搓了搓,挎上肩帶抓起車把手,推著車子大踏步的往外走。
九點多鐘的時候陰雲更濃,風開始吹的凜冽起來。
降溫了。
但是社員們不在意,乾的熱火朝天、頭頂冒汗,頂著寒風繼續忙活。
秋渭水和鍾瑤瑤來送飯。
為了保持社員們充沛的體力,王憶準備了足夠的食物。
上午加餐是加八寶粥。
成品八寶粥放入淡水後煮過後又燜了半個上午,裡面的大米、糯米、紅豆、紅棗這些東西都已經燜的軟爛適宜。
此時打開粥桶,熱氣帶著香甜氣息往外噴涌。
王憶揮揮手,喊道:「來,同志們歇一歇,喝一碗熱粥繼續干!」
大傢伙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圍上來。
秋渭水拿出帶來的大海碗,用大海碗來分八寶粥。
其中給大迷糊是直接弄了個搪瓷缸子。
大迷糊直接在衣服上擦擦手,端著搪瓷缸子一邊暖手一邊吸溜熱粥。
這年頭來上工的勞力都不講究衛生,再說現在淡水緊張,他們跟大迷糊一樣都是把手往衣服上擦一擦,然後排隊接海碗喝粥。
反正趕海工時候穿的都是破衣爛衫,髒了回去讓婆娘洗一洗就是。
王祥賴推著車子回來拿自己的粥,他先吸溜了一口,笑道:「真甜真香啊,王老師這粥好,這就是學生娃早上喝過的八寶粥?」
王憶說道:「對,明天臘八節,生產隊已經給社員們分了臘八粥,比咱們喝的這個八寶粥還要好,估計竹子不捨得喝,等你回去你們爺倆一起喝。」
王祥賴倚在堤壩上笑起來:「行,回去喝又香又甜的粥,這個冬天不帶冷的。」
「這次來趕海工就不冷。」此次來上工社員中年紀最大的王富貴說道,「以前來趕海工,特別是70年那年,真是冷煞人了。」
王祥賴吸溜著熱粥問道:「70年就是過來修的這防浪堤對不對?」
王富貴點點頭:「對,那時候趕海工是真的厲害,現在趕海工才五天六天的,那時候得五六十天……」
「改革開放了,政策不一樣了,一直到77年的時候趕海工還是五十多天。」有人說道。
王富貴說道:「但70年那次記憶最深刻,乾的就是這防浪堤工程。」
「整個工程分了兩期,一期工程是68年春,翁洲地委先組織全市民兵首先進行了內層堤的建設,又累又危險。」
「咱們社員乾的是第二期,第一期從68年干到70年秋,然後70年冬咱們廣大社員聽從號令來開挖拓展海道,一共完成土方得有二百萬個立方,工日是九十萬個。」
王祥賴抬起頭說道:「我有印象,那次動用的勞力多,得上萬人吧?」
王富貴搖搖頭:「不止一萬,咱們幹了多少日子?不得六七十?算算工日,動用的工人得一萬多。」
王憶說道:「那場面可就壯觀了。」
王富貴卷了一支旱菸叼進嘴裡,笑道:「絕對壯觀,王老師你可以想像一下,就這海道枯水之后里面竟然有一萬多的壯勞力。」
「你站在大壩上頭往左看、往右看,只要是眺遠望去,那不管哪裡都是人,人頭攢動啊!」
「說句不誇張的話,真跟一堆堆的螞蟻一樣,隔遠了看,這人群真就是螞蟻群,螞蟻一點一點的啃樹葉,咱們社員一點一點的啃海道。」
旁邊的人補充道:「這話說的一點沒假,咱們現在看到的海道雖然堵了淤泥,其實它整體還是很寬很平坦很深了,往回數到70年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當時海道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石頭、爛海藻、淤泥之類的,現在咱們站的地方都是我們在那個年代用人工給趕出來的,一車一車推出來的!」
「不只是推出來,有些施工地段太艱難了,沒法用車子,是用人工使簍筐抬出來的。」再次有人補充說道。
有蹲在防浪堤上喝粥的人眺望了一陣後順著防浪堤滑下來,說道:「哎,看二排、看二排,他們還挺有辦法的。」
二排還在努力追趕他們的進程。
動輒上千斤重的土泥車子要從海底推上堤壩實在太難了,於是二排想了辦法來拉車。
他們就地取材,把一輛用處不大的木製小推車倒過來,卸掉橡膠輪胎只留下輪轂,然後固定在河岸上。
空蕩蕩的輪轂外面一圈是內凹的,於是社員們就環繞輪轂一圈擱置上一根纜繩,纜繩一頭綁了鐵鉤子的伸向海底,鉤住裝滿泥土的大推車。
而纜繩的另一頭自然留在堤壩上,並由兩人一組民工攥在手中。
他們利用小推車的輪轂做了個滑輪。
這個東西叫滑車,土滑車。
有人推著一輛大推車到坡道底下,這樣用鐵鉤子勾住車子前面,堤壩上的民工轉身將繩子勒在肩膀上,二排排長黃志武揮舞手臂喊道:
「拉滑車!」
兩個民工便從防浪堤往下溜,利用力量和重力勢能共同轉化為拉動大推車的動能。
於是兩個民工到了河底,大推車便被推到了堤壩上。
而推車漢子不再像以前那麼辛苦,上了堤壩推起車子可以直接往堆土場猛跑。
效率提高了。
之前他們隊裡的漢子推車上堤壩後得停下喘口氣歇一歇,現在可以一鼓作氣直接推著車子到堆土場。
其他班排組看到後大感興趣,紛紛把帶來的小推車翻倒做土滑車。
王憶見此很佩服黃志武腦瓜子的靈活性,讚嘆道:「難怪老黃能當隊長,這傢伙有兩把刷子。」
王祥賴不屑的搖搖頭:「這算什麼刷子?土滑車早就有了。」
「別說土滑車了,70年的時候我們都豎起吊杆來做了正經的吊車。」王富貴跟著說道。
王憶想想也對。
土滑車或者滑輪吊車不是什麼高科技、高技術用品,老百姓確實沒有文化,但不代表他們沒有知識,生活中處處都需要知識。
他問道:「既然這樣,為什麼咱們隊裡不設置上土滑車呢?咱們也有小推車。」
王祥賴還是搖搖頭:「王老師,別弄,這個東西有危險的。」
「拉滑車來助推大推車雖然輕鬆了,可是小推車的輪轂搭上繩子後不穩定,不管你小心不小心,拉滑車的途中纜繩都容易從輪轂上脫落也容易磨斷。」
「你想想,纜繩一旦脫落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堤壩上的黃志武突然一聲驚呼:「快停下!」
晚了!
鋼鐵輪轂太滑溜了,『呲溜』一下子,纜繩從裡面脫落下來。
這樣滑輪就不存在了,纜繩頓時鬆弛了,推大車的勞力本來正在輕輕鬆鬆,隨著力量突然變大他沒有懟住大推車,車子立馬往下倒退。
拉了滑車向河底方向奔跑的兩個社員更慘,他們本來為了能拉動車子上升自己雙臂要使力氣,同時靠往下跑產生的重力勢能一起拖動車子。
纜繩脫落,力氣便使空了,他們本來是從堤壩上往底下跑,他們拉著纜繩是在拖拉車子上升,同樣,車子給他們一個反作用力,讓他們可以沉穩下降。
如今沒了這個反作用力,他們又在使勁往下跑,就一下子跑空了,加速沖了下去……
前面社員一頭撞在了地上,後面社員情況還好一些,直接懟在了他身上。
可這樣一來前面的社員就遭受了雙重傷害,那慘叫聲確實挺悽厲的。
不少人看到這一幕忍俊不禁哈哈笑,還有的說:
「黃金龍你的腚眼子得多緊啊,還得後面那夥計跑著往裡插……」
「沒別斷牛子吧?」
「好傢夥啊好傢夥,這一招我懂,在古書里這叫老漢推車!」
黃志武聽到他們的話氣炸了,喊道:「快不去看看大龍和東子的情況!」
他們隊裡社員扔掉傢伙什跑過去。
防浪堤沒有多高,兩個社員情況還不錯,後面社員有肉墊子所以沒出事,就是前面那個以臉剎車的時候搓破了麵皮。
有人招呼赤腳醫生,赤腳醫生拎著藥箱過來先用清水洗臉再抹紅藥水。
紅藥水跟血似的,一抹半邊臉,看起來著實有些瘮人。
周圍班排組的勞力都顧不上幹活了,紛紛上去圍著看熱鬧。
王祥賴說道:「黃隊長,土滑車很危險的,你們最好還是別用了。」
「老話說的好,一分價錢一分貨,一股力氣一寸工。趕海工沒有技巧,就得下力氣,否則國家找咱們莊戶人家來忙活幹什麼?」
王富貴也說道:「你們這次還算好的,是繩子脫落不是斷了,它脫落了好歹有軸承擋住了,要是繩子斷了才麻煩。」
王憶也發現了。
土滑車繩子脫落問題不大,因為纜繩最後還是會卡在車輪處,能緩衝一下給推車的勞動力留下反應時間去頂住車子不下滑。
真正會傷人的不是從兩米多高的防浪堤上衝下去,而是大推車沒有穩住倒退下來。
要知道這車子上可有上千斤的泥土,這些泥土連帶車子砸在人身上會是什麼下場?
黃志武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時候他們連隊幹部過來了。
葉辰跑在最前面,問道:「什麼情況?」
不等有人說話他看到了防浪堤上的小推車和脫掉輪胎的輪轂,頓時發了脾氣:「怎麼還用小推車做土滑車?前幾年不就說了不讓用這東西了嗎?」
「哪年工地上沒有土滑車出事導致的傷情?不用說遠了,就說去年、不對,是前年、81年的冬天,那次澤水公社陳老四和齙牙讓掉落的大推車一個砸斷腿、一個戳斷肋骨,這件事你們忘了嗎?」
黃志武低下了頭,低眉順目的說:「領導,我錯了。」
王憶去研究了一下小推車輪轂,說道:「領導,其實做土滑車是個加快工期的好辦法,只要把這個輪轂外面設計上個防脫鋼圈就行了,通過鋼圈把繩子卡在輪轂面上。」
葉辰說道:「這得焊接吧?要焊接就會傷了小推車的輪轂,不值當!」
王憶說道:「是要焊接,但不必把鋼圈焊接在輪轂上,就是把一片……」
「算了,別費這些功夫了。」葉辰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王老師,咱們不搗鼓了,趕海工就是個賣力氣的活,咱們老老實實賣力氣吧。」
他揮揮手喊道:「行了,同志們別看熱鬧了,沒有熱鬧可以看,都繼續忙活自己的工!」
王憶還想給他介紹一下自己的想法,但人家並不領情,驅散圍觀人群後便走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老實實上工就得了,費這麼些勁幹什麼?
王祥賴也拉了王憶一把說:「王老師,你是有辦法的人,肯定能把土滑車設計的安全起來。」
「不過沒那個必要,這拖動土滑車得一趟接一趟、一車連一車,是吧?上上下下、反反覆覆的,拖車人得扛著纜繩拖,幾天下來就把衣服給磨破了,不值當。」
這話說的王憶哭笑不得。
這是什麼理由呀!
後面社員們的幹勁都被鼓起來了,越來越足,工程進展快了起來。
因為連部不光給他們送熱水、送乾糧,還送來了一台發電機和一台錄音機、兩個大音響。
錄音機連上了倆音響,透過音響有戲曲聲音傳進大傢伙的耳朵里:
「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還,只覺得天也轉來那個地也轉,為什麼那太陽落在東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
「今天的生意沒好運,一天也賣不了幾個銅錢,我馬大保心內煩,抬腿走進了燒酒店,掌柜的你給我打上二斤酒,再給我弄盤炒三鮮,哎別看我衣裳穿的破,我喝酒從不少給錢……」
就跟漁汛大會戰一樣,趕海工也需要鼓舞勞力幹勁、活躍工地氣氛,豐富農民工的文化生活,連部播放了呂劇。
這段呂劇可不一般,是呂劇表演藝術家李岱江老師所演唱的《借親》中最有名的一個選段,叫馬大保喝醉了酒。
社員們聽著戲曲幹勁更足。
連部的領導們時不時的還舉著大喇叭過來喊一嗓子:
「當日事、當日畢,今年的工,今年完成。今年任務重,需要趕工期,工期不成不准回家,想摟老婆抱孩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