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深神秘的體先殿,還是我幼時同其他兄弟姐妹們常遊戲的場所。
按規矩自然是不給我們進的。可是孩子氣盛,四皇子阿煥又不是個老實孩子,總愛唆使大夥悄悄摸進去偷供台上的果子。
主供台上奉有一枚百年仙桃,阿煥說誰能把它偷來,他就將皇帝賜給他的玉蟬墜兒送給那人。
記得那枚玉蟬墜兒通體瑩白,隱隱含光,正中一隻蟬兒,栩栩如生。
我記得那時極想要的,也有信心去偷來那桃兒。可是太子阿弘喝止了我們。孩子們一鬨而散。
太子弘,那時候就已經一副沉著穩重,頗識大體的模樣了。
也有半年多未見他了吧。
思緒還千迴百轉,轎子已經停了下來,宮人吊著嗓子道:“請和熙郡主下轎。”
我回過神來。
記憶穿越十年的長河,回到現在。
青石板上覆著露水,一步一個腳印。我拖著潔白的裙裾蹬上那雕著龍和古shòu的漢白玉階梯,轉過雕樑畫棟的風雨廊,穿過煙波浩淼的九曲橋,步入幽暗的吟清閣。
沒有旁的宮人,燈也是稀稀點著,香估計還是昨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庸懶疲憊,又帶著沉沉的鈍痛之意。這個水氣氤氳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線下,那個人坐在窗下,全神貫注於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來,那人放下手裡的棋子,轉臉看我,平淡地說了一聲:“是念兒啊。”淡得如同過去無數次我進宮請安時,他的應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臉在光影明暗中愈加顯得消瘦。想起早先還聽父親說宮中派人廣羅麒麟參,就說皇上的身子一到夏初就不適。可如今看他樣子,何止不適,簡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卻看到榻上還堆著好幾本huáng封摺子,看樣子皇上身體是真的不適,政務都在這後宮養身的暖閣里處理了。
出神間公公已經扶了我起來,一旁的小太監也抱了摺子下去了,一時間閣內就剩我們兩個。
輕輕咳著,說:“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來吧。”
我依言而行。翹頭案上,一方古樸的木盒,居然散發幽幽茶香。我只覺得熟悉得緊,一時鼻子發酸。
皇上嘆了口氣,“打開吧。”
裡面一把古琴,琴身優美如鶴,如璞玉一般靜躺在明huáng的錦布中。
我認得這琴,怎麼也忘不了的琴。正吟!
我手指止不住撫摩,觸感讓我激動傷感。那一刻,仿佛有雙修長穩健的手輕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著我笨拙的指頭,說:“這個音商,該這樣按。”
溫柔得仿佛秋天飄零的落葉,在我平靜的心水上激起細碎卻是接連不斷的波紋。
“彈一曲吧。”
“皇上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
總比沒有的好,是吧?
我隨手一弄,只聽散音嘹亮,按音渾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色十年不變。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賀若弼的《清夜吟》,只聽琴聲錚琮,時激昂透徹,時宛轉曲折,高音盡拔千里高空如游龍翱翔吞雲吐霧,低音沉心湖深處激過往舊事翻湧噴濺。大喜大悲後,只余清夜一聲嘆息罷了。
吟得淚雙流。
皇上把弄著棋子,枯木般的手。
“記得德升七年,整個平安京的桃花都開成了紫紅色。紅霞籠罩下,連河水都是一片絳紫。有道士和先皇說這是天兆,紫氣降,國運興。果真,沒過多久,段方正就率領著陳軍把遇龍關攻破了,從此自關向南的七州終於重浴陳皇隆恩之下。”
我順著話題問:“皇上怎麼不說破遇龍關那場仗,提議取道吳坊、水圍邊州的,正是您呢?”
皇上彎彎嘴角,“說回來,你那小弟弟有七歲多了吧?平日裡都讀些什麼書?朕的小五像是和他同年的,前陣子念著書,卻儘是古怪念頭,朕不知道你那小弟是否也是一樣?”
這話峰轉得gān脆利落。我不得不順著意思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求知心切,心思活絡,讀書後知道思考,也是好事。舍弟愚笨,自是比不上五皇子的。”
皇上道:“安兒那日問朕,平沿公主嫁了一個將軍這等小事,為何會在汗青里獨表一枝?”
我答:“平沿公主奉旨成婚時,正是焯帝處心積慮yù拿回屬於大陳的紫竹一帶的時候。公主所嫁的宏定將軍雖為將軍實乃藩王,所鎮守的紫澤又是水陸雙通,正是通往紫竹的要道。若要攻打紫竹,取道紫澤乃上上之選。所以嫁公主,安撫籠絡將軍而已。”
皇上點點頭:“安兒還有一點想不通,明明已經收復失地,公主為何卻是下堂求去?”
我在袖子裡握緊了拳頭。
鎮定了片刻,開口道:“公主為國為大義,犧牲小我。”話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平沿公主本是宗室女兒,嫁宏定將軍是受了皇命,夫妻兩個本來沒有感qíng可言。當初為了擔心將軍變卦投敵,平沿公主在暗中訓練了一批心腹,安cha駐紮在地方各處,搜集qíng報以防萬一。
沒想宏定居然愛上了這個孤單而倔qiáng的女子,將家身所託來支持大陳收紫竹一戰。紫竹收復後,平沿一是受到打壓,二是對欺瞞算計丈夫一事愧疚於心,自認沒有資格再伴夫君左右。於是gān脆留下了心腹死士給丈夫,下堂求去。宏定也是留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