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沒有反抗,除了想盡力死在從蓉的墳旁。我已經把來世許諾給她了,我下定了決心要彌補她的,那就想讓我陪她長眠好了。
血染紅了從蓉墳前的小白花,血紅雪白呵,沒想到走前還可以再看一次。
逐漸模糊的視線里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那染血的小花在我眼睛裡不斷放大,變幻。我看到了過去……
兒時握著我的手教我臨字的母親,進宮前哭得淅瀝嘩啦的姐姐,高高城牆上遺世孤立的少女,蕭瑟庭院裡的一笑,疆場上奔馳的千軍萬馬,呻吟著的傷兵,穿著嫁衣含羞看著我的從蓉,站在一角望著南方的女子,被迫自縊的青年,堅毅威嚴的對手,活潑聰明的孩子、孤單愁悶的深宮貴婦……
最後,我看到站在城牆一角望南的陳念轉過了頭來,在chūn日的陽光中對著我嫣然一笑。
於是,我也笑了。
外篇二十四回chūn
一、夏荷
我被送進宮那年,剛好十五歲,正是花兒含苞待放的年紀。我薄命的母親將她出眾的容貌傳給了我,這才讓我有機會去伺候帝王。
那個我稱作爹的男人並不是我的生身父親。我的父親是前朝的一個太守,是四皇子的人。在兩年前的政權jiāo替中,我們夏家便給七皇子的人查抄了,父親被拿下獄,家眷都要被貶為奴。
是這個叫趙達的男人在青樓的喧囂中留意到正在被拍賣的我。他長久地凝視我,讓我羞不可抑。我似乎預感到,我的人生將會從此而改變。
趙達用重金買下我,帶著我上了京。
他將我收做義女。我在趙府上學習禮儀和琴棋書畫。我在他jīng心的培養下,漸漸成為一個高貴優雅不失誘人嫵媚的淑女。
不久,帝王選秀,趙達將我送進了宮。
帝王來點秀的那天,正是我十五歲生日。全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們站滿寬大的殿堂,我只是其中稍有姿色的一個。當陛下漫不經心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正在想如何吸引他的注意,他卻突然站住了。
一隻修長的大手伸過來,抬起了我的下巴。
這個年輕俊美的帝王死死盯著我的臉,就像當年趙達那樣,仿佛要撕去我的一層皮。他的手下越來越重,我的下巴疼痛難忍,卻不敢掙扎,又怕他駭人的眼神,眼裡漸漸有了淚水。
他的手卻忽然鬆開了,沉著聲問,叫什麼名字?
趙……夏荷。我怯聲答道。
夏荷……他呢喃,聲音裡帶著奇妙的柔qíng,聽著我心中一動。
一畝荷塘,十里月色……
當天夜裡,沐浴過後的我被帶到那座華麗的宮殿裡。水紗飄渺,香氣氤氳,燭火閃爍。壁畫上的仕女衣袂飄飄,朵朵荷花在碧綠的荷葉簇擁下舒展著潔白的花瓣。
我痴痴地站著,直到那雙有力的手忽然從身後抱住我,緊緊地抱住我……
陛下很寵愛我,據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寵愛過一個女子。
他會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摟著我坐在宮殿長廊上,看一個晚上的荷塘月色;他也會賞賜給我華麗素雅的綾羅綢緞,將我打扮得無比清麗;他還會打亂我梳得整齊的頭髮,讓我柔順地靠在他膝頭,他的手指從我發間穿過。他最愛的是看我拖著長長的袍子坐在綠蔭掩映里,為他彈琴。
其他的妃子羨慕又妒忌我。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不過是陛下手裡一個jīng致的娃娃,由他打扮成他要的樣子,端莊美麗、溫和柔順。當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面龐時,他的視線,並沒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穿過我,投向一個遙遠的空間。他觸摸我的手指是冰冷的,總是冷得我的心一陣陣刺痛。
還記得我受封昭儀的時候,前往頤壽宮拜見皇帝的養母容太妃。那個一臉慈愛笑容的婦人看清我的容貌時,捻著佛珠的手不禁抖了抖。她看著我的眼神,有震撼,有憐憫,還有著深深無奈。
我想趙達是知道一切的,但他並沒有告訴我。他只在我進宮前囑咐了一句,在這宮裡,不該知道的,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於是我試著不再去想,不再去問。我的夫君年輕英俊,英明神武。雖然他給我的溫暖並不屬於我,但那也是我十五年來都從未體驗過的。我多麼希望能將這柔qíng擁有一輩子。
第二年開chūn,我懷孕了。
陛下目前只有兩個女兒,由姚皇后和歷貴妃所生。姚皇后的父親與我趙達一直有些不和,我暗中計算著,如果我生的是兒子,恐怕朝中權利會有一番變動吧。
但更讓我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變了。他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顯然有什麼東西占據了他的心思。他的眼睛裡有著陌生的光芒,急切的,渴望的,熾熱的,仿佛有什麼他期盼已久的夢想就要成真了。
我很快就知道是什麼讓他失常。大家都在說著一件事:長公主要歸朝了。
我沒有見過這位長公主,宮裡的絕大部分人也沒見過她。我只知道她年長皇帝八歲,是明慈太后與安親王生的女兒。明慈太后薨逝後,她被先帝下嫁給一個小小侍郎。後來這個男人在陣前自盡殉國,她便到夫家祖家住下,為亡夫守滿整整三年孝。
新皇登基後,三番五次要接她回朝,她卻都拒絕了。直到今年孝滿,陛下才終於如願以償,把她接了回來。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動dàng艱險的日子裡,這對姐弟是如何互相扶持熬過來的。但我想,能培養出如此優秀的一代帝王的,必定是一位奇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