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少昊睜開了眼睛,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雲樹沙鷗的逍遙、煙霞簫鼓的散漫,翠羽紅袖的溫柔,萬仞的山勢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開了。
阿珩被少昊撞個正著,臉兒剎那就滾燙,急急轉了頭。
少昊不提自己的傷勢,反倒問她:“嚇著你了嗎?”
西陵珩低聲說:“沒有。”
“我隨你哥哥們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頓了一頓,問:“誰傷你的?”
少昊坐起來,“青陽。”
“什麼?我大哥?”阿珩驚訝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賭,誰輸了就來把你帶出玉山。”
阿珩心裡游滋味古怪,原來英雄救美並非為紅顏。而他竟然連誤會的機會都不給她,就這麼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這麼多年,有沒有怨過你大哥對你不聞不問?”
阿珩不吭聲,她心裡的確腹誹過無數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後,你母后勃然大怒,寫信給你父王。說如果他不派屬下去接回你,她就親自上玉山要你,後來青陽解釋清楚緣由,承諾六十年後一定讓你出來,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發酸,她一直覺得母親古板嚴肅,不想竟然這樣縱容她。
少昊微笑著說:“青陽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傷非常重。歸墟的水靈只保住了你的命,卻沒有真正治好你的傷,本來我和青陽還在四外搜尋靈丹妙藥。沒想到機緣湊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陽就順水推舟。玉山是上古聖地,靈氣尤適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萬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體調理好。”
原來如此!這大概也是蚩尤為什麼六十年後才來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複雜,怔怔難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這個原因,你四哥早就不gān了。昌意xing子雖然溫和,可最是護短,即使青陽不出手,他也會自行想辦法,還不知道要折騰出什麼來。”
阿珩忍不住房嘴角透出甜甜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氣,從不闖禍,他可鬧不出大事來。”
少昊笑著說:“你是沒見過昌意發脾氣。”
“你見過?為什麼發脾氣?”西陵珩十分詫異。
少昊輕描淡寫地說:“我也沒見過,只是聽說。”
阿珩問:“我大哥在哪裡?”
少昊雲淡風輕,“他把我傷成這樣,我能讓他好過?他比我傷得更重,連駕馭坐騎都困難,又不敢讓你父親察覺,借著看你母后的名義逃回軒轅山去養傷了。”
阿珩說:“你傷成這樣,白日還敢那樣對王母說話?”
少昊眼中有一絲狡黠,“兵不厭詐,這不是訛她嘛!她若真動手,我立即就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沒轍!”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來。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這個樣子!
笑聲中,一直縈繞在他們之間的尷尬消散了幾分。
正是人間六月的天氣,黛黑的天空上星羅密布,一閃一滅間猶如頑童在捉迷藏。山谷中開著不知名的野花,huánghuáng藍藍,顏色錯雜。樹林間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夜梟的悽厲鳴叫,令夜色充滿了荒野的不安,晚風中有糙木的清香,chuī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來,剛想說應該離去了,阿珩仰頭看著頭,輕聲請求:“我們坐一會再走,好嗎?我已經六十年沒看過這樣的景致了。”
少昊沒說話,卻坐了下來,拿出一葫蘆酒,一邊看著滿天星辰,一邊喝著酒。
阿珩鼻子輕輕抽了抽,閉著眼睛說:“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鐵、釀酒和彈琴,看阿珩聞香識酒,知道碰到了同道,“沒錯,兩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從滇邑人那裡學了這個方子。”
阿珩說:“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時貪戀上他們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沒喝夠。雄酒渾厚,雌酒清醇,分開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驚訝地說:“雄酒?雌酒?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酒分雄雌?”
阿珩笑起來,“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雄雌。一具酒釀得很好的女子給我講述了一個故事,她說她的祖先原本只是山間一個砍柴樵夫,喜歡喝酒。卻因家貧買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裡的野果藥糙來釀酒,jīng誠所至金石為開。有一日他在夢裡夢到了釀酒的方子,釀造出的美酒,不僅醇厚甘香,還有益身體。樵夫把美酒進獻給滇王,獲得了滇王的喜愛。過度的恩寵引起了外人的覬覦,他們用各種方法試圖獲得釀酒方子,可男子一直嚴守秘密。後來他遇到一個酒肆女,也善釀酒,兩人結為夫妻。恩愛歡好,幾年後生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子把釀酒的方子告訴了妻子。妻子在他的方子的基礎上,釀出了另一種酒,兩酒同出一源。卻一剛一柔,一厚重一清醇,兩夫妻因為酒相識,因為酒成婚,又因為酒恩愛異常。正當一家人最和美時,有人給大王進獻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酒,他漸漸失去了大王的恩寵,又遭人陷害,整個家族都陷入危機中。他覺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辯,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釀酒缸前,一腔碧血噴灑在酒缸上,將封缸的huáng土全部染得赤紅。已經又到進貢酒的時候,男子匆忙間來不及再釀造新酒,只能把這缸酒進獻上去。沒想到大王喝後,驚喜不已,家人的xing命保住了,可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泄漏了出去,男子經過此事。心灰意冷,隱居荒野,終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許女子的屍骸入家族的墳地。我碰到的那個山野小店的釀酒女時,事qíng已經過去了上百年,她說奶奶臨死前,仍和她娘說‘肯定不是娘做的。’這個女子因為自己的母親,在家族內蒙羞終身,被夫家遺棄。卻一直把母親的釀酒方子保存著,只因她知道對釀酒師而言,酒方就是一生jīng魂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