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聊罢了。
这个孩子他是认得的,若说凄惨,与他不遑多让。
正是当年因他无能软弱而被杀神化蛇夺去了全家性命的遗孤。
也是儋耳国王城被屠城之后唯一留下的活口,双笙。
对于这个孩子,何如是愧疚的。
若是当初他没有那么懦弱,或许这孩子不会落得和如今的自己一样的结局。
双笙走到何如身边坐下,和他一起盯住了平静无波的水面。
暗沉雾气之中,一双手穿过了双笙身后的灰尘,将卷着毛领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
何如看向手的主人。
这人他也认识,只是之前甚少交流,但他也有听说,自从双笙来了这里之后,便一直跟在这人身边。
迟遥感觉到了何如的探视,回眸望去,满脸疑惑。
虽然他也听说了这位域主所遭遇的一切不幸,但是毕竟自己以前几乎不曾与他说过话,而且自己也是不善言辞的性格,所以并没有想过要劝慰些什么。
只是双笙这孩子看到何如在钓鱼,便一定要过来看看,他才跟了过来。
现在这人这般审视地看着自己,莫不是因为自己和双笙突然闯进他的领地,让他不愉快了?
迟遥正在心中疑惑,对方却率先打破了宁静。
谢谢你。
迟遥愣了一瞬,哪怕他平时表情甚少,惯会掩饰自己的神色,而今也不免因这人的这三个字而露出无法遮掩的错愕。
迟遥不解道:缘何道谢?
何如移开了视线,却并不再说话。
他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双笙的头。
小孩子正一脸天真地看着似乎有些动静的鱼竿,对于何如的接近一点也不抗拒,反而颇为喜悦地回头道:好像有鱼上钩了!
恩。何如听了双笙的话,终于握紧了手中的鱼竿,猛一用力。
果然,鱼竿上一条瘦弱的小鱼正在拼命挣扎。
何如将鱼从杆上取下,对双笙笑了笑:要把它放回湖里去吗?
双笙瞪大了眼睛,懵懂道:为什么要把它放回去?
何如并没有想到双笙会有如此反问,只好解释道:因为它应该回家。
可是它已经离开家人了。双笙指了指犹在挣扎的鱼尾,它若不食鱼饵,也不会被你勾走,这是它自己选的。所以就算是离开亲人,也没办法。即便你现在把它放回去了,它以后还是会被别人钓上来的,因为它合该如此。天地万物,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它也不例外。
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眼见着眼前这位近日来性情大变的域主突然失去了笑意,迟遥心中微微一颤。
双笙这孩子快人快语,该不会热闹了这位吧?
这位最近阴晴不定,要是一会突然出手,伤到了双笙... ...
迟遥正暗自戒备,便见眼前的何如竟真的朝双笙伸出了手。
迟遥吓了一跳,双笙却仍然无知无畏,天真无邪地看着何如。
而对方也确实没有伤害他。
只是摸了摸双笙的脑袋。
你说得对。
何如忽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个怒斩地方猛将,令天下为之胆寒的域主。
唯有这一刻,仍像是当年初到之时天真懵懂,不染尘世分毫尘埃的白衣少年。
无忧无虑。
比谁都要干净。
疏语站在已经开始衰败的梨花树下,遥遥看着这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春寒料峭。
分明已经快要到夏天了,可还是这么冷。
如果可以的话,一直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可是人早晚都是要长大的。梁语抬手,将疏语肩上稍显清冷的落花尽数拂去。
对啊... ...要是不用长大就好了... ...疏语一边叹息,一边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感觉都没双笙这个孩子看得清楚。
梁语低头看向疏言: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才能看得清。
我们已踏入局中,早已看不清这一切了。
***
缃素。
当年山海异动,久冥分崩离析。
正是缃素首位域主最先自立为主,建立了久冥后的第一个王域。
而后几百年,风吹雨打,屹立不败。
无论其他王域如何变故,它依然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而不为外界所动。
它是这样的。
所有人也都认为它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即便而今缃素老臣尽逝,近日又失去了一员大将,天下也从不曾因此而觉得缃素必败。
曾经燕之之也是这样以为的。
曾经。
他曾那样坚定地相信自己一定能振兴缃素。
至少,不会让它在自己手里死掉。
可是... ...
叶祁峰踏进屋中,烛台堪堪将晦暗的屋内点亮,也照醒了那个端坐在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少年。
叶祁峰,你来了。
燕之之抬眸笑了笑,这笑容似乎仍和平时一样,沉稳温和。
可是叶祁峰却再也不能从这笑容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叶祁峰靠近燕之之,将烛台放进了离他稍近的位置:主上,您该休息了。
我在休息啊。燕之之笑意不减,我就是在休息的。
叶祁峰看了看已经落有浮尘的案几,和这人身上那件多日前披上却仍未拿下的大氅:主上... ...
纵横沙场,声名在外的杀神,这一刻心中却只有前所未有的无力。
主上。叶祁峰看着目光又渐渐呆滞起来的燕之之,努力劝慰,属下知道您近日心情不佳,但是烛瑶那边近日又派人来问我们结盟的事情,眼下大局为重,我们还是... ...
像是终于被唤醒,燕之之静静抬头,他分明眉目稚嫩,这一瞬间的动作却像是一个已近垂暮的老人。
可是我有点害怕... ...
叶祁峰万没有想到居然会从这个人口中听到害怕这两个字,以至于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所闻:您刚才说... ...
是害怕。燕之之却忽然笑了笑,我不害怕自己会死,可是我害怕再失去身边的人,比如... ...你。
他话音一顿,眼中一片雾色:叶祁峰,你会死吗?
你会死吗?
你会和泰逢一样离开我吗?
有风吹过。
像是呼啸,又像是孤雁的悲鸣。
叶祁峰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却不看燕之之的眼睛:主上,我不会死的。
燕之之凝视叶祁峰,像是一个在凝视着自己宝物的孩子:真的吗?
真的。叶祁峰勉励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只是他实在甚少露出笑意,以至于这个笑容看上去分外苦涩,我会活下去,属下答应您。
许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