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聲洪亮,繞樑未絕,跪在地上的huáng四伏猛地抽搐了一下,汗濕衣衫,卻又隱隱生出些敬佩之意來,這整個大華,也只有許衡才敢如此與皇帝說話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玉如意終究沒有扔出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由不得你不服!”皇帝臉部鬆弛的皮ròu神經質地抽搐著,牙齒磨得“咯吱”作響,將手指定了許衡冷笑道:“忠臣?笑話!你上下串聯,隻手遮天,在這朝中呼風喚雨,盡只瞞著朕一人,居然還敢說自己是忠臣?你當朕是瞎子聾子?”
“臣只是做了該做之事!臣想讓朝中安穩,臣想讓同僚的血少流一點,臣想要聖上不受jian佞蒙蔽,骨ròu生分,臣想要伐晉之戰順利進行,臣想要助我主成就一代霸業,令天下百姓安居樂業,難道錯了麼?”許衡仰著頭不管不顧地大聲道:“臣若非忠臣,誰敢自稱忠臣?”
他挺胸抬頭,目光清明,滿臉正氣,灰白的鬍鬚隨著他的慷慨陳詞而飛舞著,甚至於唾沫橫飛,但跪在地上的整個身軀卻似大山一般穩重厚實,令人不可輕視。
“臣若非忠臣,誰敢自稱忠臣?”這話雖說得太過狂傲了些,但也不是沒有根據的亂說,許衡狂而不放,有真才實學,狡猾而不yīn險,不結黨不營私,臭脾氣夠多功勞也足夠大,真正堪用。但皇帝就是不想讓許衡得意,他就是想把許衡打壓下去,他像個孩子似地賭著氣大聲喊道:“你聽著,朕的忠臣多的是!難道武戴不是?難道馮立章不是?難道……”他一口氣說出很多個人名,之後心qíng漸漸放鬆下來,就是那麼一回事,他什麼都還攥在手心裡,亂臣賊子不過就是那麼幾個,煩的不過是兒子們的小九九太多,怨恨的不過是大業未競,壯志未酬,自己卻已經老了……他用力揮了揮手,瞪著眼睛譏諷道:“你別以為你不得了!你忠不忠,不是你說了算。你以為朕不敢殺你?”
huáng四伏與許衡都輕輕鬆了口氣,huáng四伏躡手躡腳地起身給皇帝奉茶潤嗓,許衡則又是一拜:“全由聖上說了算。臣自天福一年從龍,迄今已有十二年余,這些年裡,臣……”
皇帝瞪著眼睛坐上龍椅:“你好意思說,這些年你的臭毛病真是不少,若非是朕,你早就被殺了幾十遍!你全家都被屠了三遍!”
終於比較正常了,huáng四伏輕輕鬆了口氣,小心地示意一直守在門外的小侍進來將那具血淋淋的屍體抬出去,又迅速將地上擦洗gān淨,然後借著去安排晚膳的機會,暗暗把消息傳遞出去。
許衡垂著眼睛,淡淡地道:“衡若有私心,聖上大可把臣殺了,再把臣全家屠上三遍!”
皇帝生氣地瞪著他,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護犢子?以為我不知你女兒昨日跑回娘家去哭喊求救?你不把今日的事qíng說清楚,就不要回去了。”
許衡輕聲道:“臣女是聖上賜的婚,嫁的是聖上最疼愛的嫡孫,聖上聖明,賜婚之時便曉得兩府聯姻會帶來什麼;聖上聖明,這宮裡宮外的事qíng並不能瞞過聖上半分;臣心疼女兒不假,聖上難道又不心疼兒女?所以臣不過是在依旨行事。”
皇帝怒極反笑:“你還敢巧言令色!”
許衡站起身來,將身上的服飾整理了又整理,又正過冠帽,對著皇帝鄭重一拜:“聖上聖明。大風過境,固然是痛快,但也會什麼都剩不下。臣慚愧,臣無能,雖絞盡腦汁,舍了這條老命盡力奔波,卻也不能讓被郭仁所蒙蔽的同僚再少一點,不能替聖上分憂。”
皇帝沉默下來,許久,方恨恨道:“便宜了郭仁這個狗賊!他挑撥我家父子骨ròu,妖言惑眾,láng狽行徑,不屠盡他滿門怎能令朕意平!”
許衡很艱難地道:“聖上……”
“就是這樣!”皇帝卻已經猛地一揮手,眼睛裡迸發出野shòu見了柔嫩可口的獵物時的興奮光芒,他甚至有些激動地道:“康王被害得最慘,就讓他去吧!屠盡郭氏滿門,郭氏的婦女財物便統統都歸他了!”又猙獰喊道:“把郭仁拖到菜市口,鞭屍三日,再梟首示眾!亂臣賊子,亂臣賊子,餘下的統統殺了,看誰以後還敢亂來……”
皇帝後面的話漸漸含糊不清,神色卻越來越激動。皇帝老了,然後漸漸半瘋……許衡沉默地看著皇帝,說不清是擔憂還是悲傷,大華真能千秋萬代麼?huáng四伏在一旁看到他的神qíng,以為他還想替人求qíng,忙拼命給他打眼色,許衡無奈苦笑,他冒了最大的風險,只能做到這麼多。
天色漸黑,宮中四處掌燈,許衡疲憊地拖著沉重不堪的步子極其緩慢地往外而行,猛然間發現自己老了,一場君臣間的對戰差不多耗盡了他好幾年的jīng力,腿腳酸軟不說,此時便是呼吸也覺得吃力。他看了看遠處巡邏的禁軍,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擦一擦汗,斜刺里探出一雙手來將他穩穩扶住,他有些詫異,定睛一看,卻是張儀正,由不得樂了:“怎會是你?”
張儀正垂著眼輕聲道:“櫻哥擔心您,大舅哥他們已在外頭等了許久。小婿送衣物來給家父母,特意過來看看。”
光線有些yīn暗,許衡看不清張儀正臉上的神色,只是覺著心中有些寬慰,畢竟這是敏感時期,張儀正能冒著風險來此地等他也是盡了心,便低聲笑道:“聖上聖明,無需擔憂。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