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了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照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
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立時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粘在手上。鳳九有些驚詫,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鳳九抬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隻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注意到沉曄抬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似鬼號哭,萬里晴空剎那密布yīn雲。電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指尖。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qiáng忍著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麼法術?”
玄衣的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說,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魄燈或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了灰燼,連天上的結魄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還能有如同結魄燈一般的功用,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鳳九一怔,她迷糊有個印象,自己似乎曾懷疑過,此境可能是沉曄所造,但為何後來不了了之,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今天他竟這樣大方就承認,她感覺自己並無想像中的驚駭。
她同蘇陌叫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
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確然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麼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唇,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回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為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每說一句,臉色便白一分,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里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仿佛來自世外:“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麼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得,陷入一場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說,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什麼知覺,但意識裡頭,卻有些遭罪。
在腦海中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gān架,此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沒反應過來,還cao著手在一旁看熱鬧,直到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gān仗。
她覺得今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無力攔阻兩個魂魄gān架,只能白挨著疼痛還算qíng有可原,可方才手指被qiáng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
腦袋疼得像百八十個樂仙扛了大鑼在裡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麼,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時,鵝毛大雪於剎那間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面長鏡。她不長記xing,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面之時,一股大力將她往鏡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彼端,呼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面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著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轉著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
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說,再次復活嗎,若她復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xing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覺得這種乏味之事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làng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歧南後山犬因shòu的石陣裡頭那一場患難見真qíng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回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qíng的實景,首當其衝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
02
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得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確有一段真qíng。因是阿蘭若的回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蘭若當年從未看得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