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別碰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攪亂心神。”奈何這聲提醒得忒悠然忒不緊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撫上鏡框,而剎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qíng緒,隨著那隻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入他心底。像是轉瞬間親歷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曄的人生。
陌少記得,若gān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她同沉曄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曄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她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裡頭未免覺得孤單,瞧著誰都想去親近。
那日她逛到花園中,從一棵老杏樹後瞧見前頭花叢里,沉曄領著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糙的遊戲。她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光花影之故,瞧著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極願親近。
不幾日他的生辰,她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她該去賀一賀。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已開敗。她憑著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嫩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著它去舅舅府中為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著便裝,一身神官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處,只遠遠瞧了她一眼,便將淡漠目光移向別處。
午後她在後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殖糙皮長大,髒得要命,他才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曄幼時只見過這麼兩面,此後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她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後來仍qiáng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qiáng求得對還是錯。
陌少以為,阿蘭若確是qiáng求,且他深信她是因qiáng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麼qíng,如若有qíng,何以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qíng,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於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為,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並不愛阿蘭若,若他愛著阿蘭若,這才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qíng緒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臉色漸漸發白。帝君喝著茶問他:“還受得住嗎?”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受著。”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白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麼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02
沉曄降生並不太平。他母親懷著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產,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並未現出什麼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著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過,懷著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著他呼吸漸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條xing命。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著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里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著母姓,受相里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曄。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周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著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著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官來請神官長的祝禱。息澤藉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隨從抬著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麼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麼用得著神官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挺出色,簡直令息澤愛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將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入宮時,橘諾糯糯告訴她,一年多前母親新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軟糯可愛,但母親卻將她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將血餵給妹妹喝。
王宮裡的蛇窩僅有一處,便是解憂泉旁。為何想去看看橘話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著月色正待步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后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里那個孩子一向愛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為何沒有響動,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需不需稟給君後。幾人推cao著誰去稟給君後為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藉口道君後將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她們多此一舉前去稟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稟為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余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著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yīn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無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著驚動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伸手翻過孩子。月光底下,瞧見孩子一張髒兮兮的小臉,gān裂的嘴唇難受地翕合著,幾粒rǔ齒咯咯地碰撞,懷中抱著一隻死鼠,手上全是血。
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這孩子卻衣不蔽體,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里,僅能以鼠血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顫了一陣,終於受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捏著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就是這樣一聲語不成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