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貓小寶好像沒有要靠近他的打算,但鄭諧還是全身警戒起來。結果那隻小貓只是嗖一下竄到陽台的某個角落,叼出一個盤子扔到他面前,又快速地逃走了。
他低頭拾起,竟是一隻十分jīng致的小小錫盤,四周雕著花朵和天使貓,看起來像菸灰缸。
鄭諧就那樣在藤椅上搖啊搖,有一口沒有口地吸著煙,吐出的煙霧還沒有成形便被風chuī散,樓下糙地上有隱隱約約的蟲鳴聲。這種感覺似乎回到少年時,尤其被剛才那隻貓小寶一攪和,這樣的夜晚甚至有了童話色彩。
他看著月亮似乎又向西斜了幾度夾角,數了數某一塊天空到底能看見幾顆星星,然後便有了一點點困意,朦朧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那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爸爸說:“阿諧,我送你一件生日禮物。”然後他就見到了被包在淺粉色糨褓里的小小的筱和和,小小的包被上印了許多的小貓,糨褓中間攔腰系了一根紅綢子,結成花朵狀。
他在迷糊之中都想笑,這麼荒唐又有趣,分明是夢,但竟然跟真的一樣。然後又夢見和和很快地長大,笨手笨腳地爬,踉踉蹌蹌地走,咿咿呀呀地說話,戴上紅領巾,得許多的小紅花。他的夢如走馬觀花的觀景長廊,那麼久遠的過往,就在有限的長度內一幀幀地浮現,有些鏡頭模糊,有些鏡頭清晰,大多數都是和和在笑,淘氣地笑,得意地笑,開心大笑,還有周星星式的假笑。
但他記得最清晰的卻是這一副,他遠遠地看著和和坐在沙發上蜷成蝦子狀,緊緊摟著抱枕,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無聲地掉淚,淚流了滿臉,一直流進嘴角,她尚不自知。直到發現他在看她,才擠著笑說:“我的鼻炎又犯了。”將屏幕暫停,轉身到洗手間去洗臉。
鄭諧低頭看桌上那張DVD的封面,青chūn洋溢的一雙面孔,俏皮的動作,與和和當時差不多的年紀,《Sheisallthat》。明明看起來是一部喜劇,卻令她哭成那個樣子。
鄭諧還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著,又因為在虛無中仍感覺到被注視而猛地睜開眼。果然這一回是和和抱著一團被子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她已經換掉禮服,穿著印滿淺色小花的睡裙,頭髮還是亂蓬蓬地散著,有一半被風chuī得擋住了眼睛。
見他醒來,和和說:“你怎麼在這裡睡著?會感冒。”
鄭諧站起來,發現自己用一個姿勢坐了太久,有點麻。他見和和的眼晴清亮,口齒也清晰,一副酒意全消的樣子,甚感神奇。他忍不去上前去把她遮住眼睛的頭髮別到後面去,他見不得這樣悶的髮型。
和和卻突然向後退了一大步,一直抵到牆上去。
鄭諧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的酒醒得可真夠快。”
“我沒醉。”
“我知道,你只是喝多了。”鄭諧把口氣放輕,“下回少喝點。女孩子喝酒多了容易吃虧。”
“我沒喝多,我只是困了。”筱和和堅持自己的清白。
“好,下回你若困了就不要喝酒,不然很容易在外面睡著。”鄭諧也覺得困意陣陣來襲,不想再跟她攪和,“你想喝點什麼嗎?牛奶?蜂蜜?”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和和還是緊緊抱著那團本打算給他蓋上的被子,僵硬地站在牆邊。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住對面,有事你給我電話。”和和不喜歡黑夜,害怕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肯參加夜裡的戶外活動。在夜晚的戶外,她經常表現反常,比如兩三個小時前她還拼命撒嬌,現在又這樣把他當陌生人一樣防備。
鄭諧扯了扯弄皺的衣服,跟和和打了招呼,轉身離去。和和抱著那團被子在他身後拖拖拉拉地走著,將他送到門口。
鄭諧開了門,聽到和和在他身後小聲叫了一聲:“哥。”
他頓一下,回過頭來。
“你送我回來時,我沒鬧,沒說奇怪的話吧。”她的眼神漏著怯,十分不確定。
“沒有,你一直很乖,上車就睡了。”
“哦。”她垂下眼睛,在鄭諧就要關上門時輕輕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鄭諧關門的動作停了停,最後只提醒了她一句:“記得鎖門。”
鄭諧走後,和和將被子扔回沙發上,去冰箱找了貓糧走到貓小寶的窩前,發現它已經吃飽正在酣睡後,便小心地把它抱出來。她用一條毛巾包著它,把它一直抱著陽台上,就坐在鄭諧坐過的那張藤編搖椅上,怔怔地發呆。
小時候她害怕夜晚,更害怕夜晚的天空。天上黑壓壓一片什麼都見不到時她覺得喘息不順,但月亮當空,星星也明亮得可以看清星座的形狀時,她也會突然受驚,她總疑心月亮會掉下來,而星星組成的那些形狀會將她吸進去。
鄭諧曾經說她這是符號恐懼症,試了很多方法來幫她克服,還一度地拖著她去露營,晚上把她揪到他的遊船上去兜風,結果害她度秒如年。後來她年紀漸長,鄭諧終於肯正視這是一種病症,而不再把她的這種行為當作任xing,也不再qiáng迫她去接受關於夜晚的種種jīng彩自然景觀。其實她現在已經不怎麼害怕,只是仍然不喜歡。
貓小寶在她懷裡輕輕地打著呼,突然就醒了,掙扎了幾下,從她腿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小窩裡繼續去睡了。
和和失了可以摟抱的依靠,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然後她看見鄭諧落在一邊的煙和火柴盒,彎身撿起。
她把那盒火柴一支支地劃著名,燃完一支,再點燃另一支,心裡想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只是小女孩有很多明確的理想,可以通過火柴來一一幻想,而和和看著每一支火柴的火苗飄飄忽忽地晃著,心裡空空dàngdàng,什麼想法都沒有。她從小便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少,所以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她只是經常無聊,需要找點事qíng做而已。
火柴最後只剩了一根。和和把那盒煙數了一遍,十八支,鄭諧已經抽掉兩支了。
於是她也抽出一支,用那最後一根火柴小心地點燃,倚靠在搖椅上,慢慢地dàng著搖椅,慢慢地吸著煙,慢慢地吐著煙圈。
鄭諧如果看見她這副樣子,她一定又要有排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