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腦海里刻下的場景如此清晰,仿佛她當時靈魂出竅,俯瞰並錄下了整個過程,並且隨著時間推移,不停補充血腥的細節,在她的睡夢中自動播放。她頻頻從噩夢中驚醒,到後來已經分不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出自她已經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懼、羞恥與絕望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整晚失眠。於佳努力想跟她溝通,她愛母親,看得出以為不擅家務、並不細緻的母親在努力彌補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賴的親人是父親,從來不曾跟母親建立無話不談的親密關係,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她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得了那場讓醫生都無法解釋的急xingrǔ腺炎,治療之後,她慢慢恢復,於佳痛苦地責備她:“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來讓我內疚吧。”
母親會這樣誤解她,她無言以對。其實她完全沒有有意隱瞞的想法,她極度討厭去醫院是一個方面,另外,她的jīng神不堪重負,處於恍惚失神狀態,根本意識不到ròu體的種種不適。猛烈的高燒、膿腫、劇痛險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讓她昏睡了幾天,將她暫時帶離了jīng神崩潰的邊緣。
經過治療,她身體慢慢恢復,但她還是無法從父親的不辭而別中解脫出來,以致一聽到母親批評父親就覺得憤怒,聽到他們在電話談到離婚,頓時再也無法在家裡待下去了。
“以後別再這樣一個人亂跑了,太危險,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左思安一回頭,高翔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月色朦朧,他的神qíng十分溫和友善。
“請你不要把我爸爸掛在嘴邊。”
他有些無奈:“你媽媽……”
“也不要提我媽媽。”
“好吧,你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梅姨也會很緊張。她的感受,你總應該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聲,直直盯著前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那一次……我是說那天,你真的去見過我爸爸嗎?”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認真地回答:“我當然是去見他了。”
“他跟你都說了什麼?不要編他沒說過的話騙我,我能聽出來的。”
高翔被難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說:“我們並沒有談很長時間。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車禍,他要趕去頂替那個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鬆了很大一口氣,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媽媽說得不對,他不會故意要躲開我的。”
高翔發現,他讓自己再度陷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斷,左學軍自願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現實的逃避,於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憤怒。他不贊成於佳對左思安揭穿這一點,可是他覺得在目前這種qíng況下,他如果加劇她與女兒之間的對立,哪怕出於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個理智的做法。於佳一旦知道,簡直有理由斥責他偽善。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一直在你身邊關心照顧你的人是你母親,你一再鬧著離家出走,讓她著急,這樣做對她公平嗎?就算你對她有什麼不滿,也不應該拿她對你的愛去懲罰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罵爸爸沒有盡到責任照顧好我。可是她沒想想,一直照顧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關心的都是她的事業,沒空管我,才讓我跟爸爸到清崗來念書,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她要去雲南做一科研課題,也沒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間有爭執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歸罪於其中一方。”
“我沒有怪罪他們。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會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沒理由責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聽著多可憐,誰都可以來同qíng我。”
“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會是什麼樣?”她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努力撐著不肯讓眼淚流出來,“我的老師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轉過頭去就jiāo頭接耳議論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媽媽只告訴我,忘記這一切,當什麼也沒發生。可我要怎麼才能做到忘記?”
“這件事會過去的。”
“會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媽媽都不這樣看。他們吵架的時候,說我這一輩子已經給毀了。”
高翔艱難地說:“小安,人在吵架的時候,很難保持理xing。你確實遇上了很糟糕的事qíng,但你還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