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鄰近人家陸續熄燈,喧鬧的電視機聲音也相繼停止。左思安終於支撐不住,頭伏到膝上打起盹兒來。高翔不想再將她得來不易的一點兒睡意打斷,過去抱起她,走進她的臥室,將她放到chuáng上,拉過薄被替她蓋上。
他只見她枕邊仍放著那隻穿格子襯衫背帶褲的小熊,他將小熊扶正,低頭看她,她眉心微蹙,嘴唇抿得緊緊的,毫無一般人沉入夢境之後的放鬆感覺,這個無意識的表qíng比她清醒時努力支撐出來的平靜更讓他心疼。
他關上燈出來,躺在客廳沙發上,繼續看了一會兒公司文件,很快便睡著了,只是睡得極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半夜突然醒來,覺得室內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於天光大亮的感覺,定定神才發現月光從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如水銀般流瀉在鋥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錶,還不到五點鐘,黎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夜色最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騰的時刻,從qíng感到工作,千頭萬緒全部記起,再加上剛才做的那個混沌難言的夢,他一下睡意全無,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陽台開始抽菸。
他一向並沒有太大的菸癮,除了應酬場合,只是在心qíng浮動時抽菸。
最初抽菸是在讀初二時的一天。陳子瑜將他叫上家裡的天台,遞給他一支香菸,自己銜上一支,拿出打火機,熟練地替兩人點上。他遲疑地試吸了一口,頓時嗆得皺眉,陳子瑜卻不由得大樂。
高明撞見他們抽菸後,沒說陳子瑜什麼,只將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訓斥。回想起來,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數的違規似乎都與陳子瑜這個名字聯繫在一起。如果沒有高明對他嚴格要求,可以將他與陳子瑜隔離開來;如果他後來沒有離開清崗到省城讀大學,是否會與陳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違法的事qíng……
再度想起陳子瑜,他更加惘然。
這是客廳內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寂靜中分外響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過去接聽,左思安已經光著腳從臥室里飛奔出來,她的手觸到電話,卻一下停住,抬頭看著他,臉上出現極度恐懼的表qíng。
電話鈴聲繼續向著,他說:“我來接聽。”
她搖頭,顫抖著抓起了電話。幾分鐘之後,她抬頭看向高翔,臉上的表qíng似哭似笑:“他們找到我媽媽了,她沒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丟下電話,撲進了高翔懷中,緊緊抱住他,發出小動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嗚咽聲音。
3_
在山體滑坡發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災區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員在一個山頭找到了於佳和那名外國地質專家以及將近四十多位村名,他們安然無恙,但他們的另一個年輕的同事卻仍處於失蹤之中,到下午於佳下飛機才傳來消息,他的遺體被找到,證實已經遇難。
劫後餘生的那一點兒慶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帶來的哀痛沖淡,於佳回到家裡,心qíng仍然沉重。而此時老周終於輾轉託人將消息通知到左學軍,左學軍驚駭地驅車趕回鄉政府給家裡打電話,於佳接聽,斷然地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不必回來。”
她掛斷電話,一回頭,看到這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qiáng一笑:“我沒有生他的氣,但是他回來得花好幾天時間,確實沒什麼意義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沒有說話。
於佳也已經疲憊得不願意再說什麼:“小安,等會兒在樓下餐館訂幾個菜,留小超在這裡吃晚飯,我先去趟一會兒。”
左思安想,連她都已經透支了恐懼與興奮,聽到父親這個時候才打回來電話,感覺不到任何安慰,又怎麼能怪媽媽表現冷漠呢?劉冠超叫她:“小安,時間還早,我接著給你講物理的重點吧。”
她點點頭:“好。”
他們在客廳里繼續複習功課,過了一會兒,門鈴響起,左思安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陌生中年女人,上下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說不出來的審視意味。
她疑惑地問:“請問您找誰?”
“你媽媽在家嗎?”
左思安頓時渾身一震,她不認識這張面孔,但對這個聲音是有印象的,頭一次聽到是在清崗縣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崗醫院。她努力qiáng迫自己鎮定下來:“你來gān什麼?”
陳子惠沒好氣地說:“我找你媽媽,我知道她已經回家了,叫她出來。”
這時劉冠超也認出了陳子惠,馬上去叫於佳出來,於佳一見陳子惠便惱怒了:“請你馬上離開。”
陳子惠不慌不忙地說:“有些話我今天非說不可,你要不讓我進去,我就只好站在門口說了。”
於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麼gān練,也是知識分子,沒法兒對付陳子惠這種不管不顧的悍然蠻橫,想了想,拿了100塊錢遞給左思安:“小安,你帶小超下樓去吃飯。”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裡,哪兒也不去。”
面對女兒突然的執拗,於佳同樣毫無辦法,只得揮一揮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間,不許出來、”
於佳關上家門,冷冷地說:“有什麼話請儘快講完,馬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