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儀覺出皇后手段圓融,既占了聲勢,又全了長公主的顏面。
長公主卻笑道,“難得皇后喜歡,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識得其中典故?”
玉柄紈扇垂流蘇,雖極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儀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認出扇面的御筆字跡,“蓮華色女?”皇后似被難住,一時茫然,“這典故,是故老傳說麼?”
裴昭儀失笑,脆聲搶道,“皇后有所不知,這蓮華色原是釋家典故。此女曾與母親、女兒共夫,嫁與親生兒子為妻,生養逆倫之子,悖盡人間倫常,罪孽深重。而後得遇目犍連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終證阿羅漢果,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說來,語聲婉轉,令皇后恍然點頭,面有羞赧之色,“原來如此,昭儀果真博聞qiáng識。”
“皇后過譽了,長公主以蓮華色女入畫,感佩其解脫之智慧、修禪之定心,取其大道終證之意,足見公主之慧心。”裴昭儀一語道中畫裡用意,見長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覺甚是自得。
“昭儀知其義,皇后愛其趣,所謂佛者見佛,qíng者見qíng,概莫如是。”長公主曼聲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紈扇只得一把,昀凰為難,還請陛下代為定奪。”
齊紈宮扇jīng致,執在她手裡,素紈冰肌相映,委實美不勝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紈扇移上,掠過執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幽寂的眼裡。她笑得溫婉,眼裡卻是yīn寒,一如當日繪好紈扇給他看時,那笑眸里也是這般自嘲自棄的寒涼……子弒父,弟弒兄,父棄女,女憎父,這天家早已沒有人倫,又遑論綱常。比之殺戮鮮血,兄妹相悅又算得什麼罪孽。他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卻不是救她解脫業障的目犍連;她不是無瑕白壁,貞淑仕女,卻是誘他沉淪愛yù的蓮華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飴,遂欣然提筆,為書“蓮華色女”。
第五章 鴛鴦風急不成眠
一柄紈扇,究竟與誰,何皇后同裴昭儀四目相對,一時間杏眼流波,鳳瞳轉輝,好不jīng彩。
“昀凰,且將你這畫扇收好,莫叫人以為朕刻薄後宮,連扇子也不捨得。”少桓睨著眾妃嬪,薄唇如削,挑一絲戲謔的笑,“傳旨織造司,將新貢的齊紈裁了,賜各宮篦絲、玉版、合歡、七寶畫扇各一。”
如此皆大歡喜,爭無可爭,皇后白皙臉頰卻透出微紅,不動聲色垂下眸子,領了眾宮妃謝恩。裴昭儀心裡不屑,也只得無奈俯首。皇上似也意興闌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罷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眾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聖駕。那雲鬢霧髻累累的梳著,金釵翠翹顫顫的綰著,低伏下來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藥,錦繡簇擁,滿目繁華。
少桓目光掃過,卻無處可堪停留——惟有跟前的一人,婉轉低首,徐徐抬眸,沉靜而張狂地與他對視,似孱弱枝頭開出熾烈的花,媚色縱肆,直灼進人心裡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宮裡,仍有笑意漾開在眉梢眼角。身邊宮人極少見過她笑,偶有愉悅之事,也只得一絲淺淡笑意。驟見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裡透出涼意。近侍宮女悄無聲上前,替長公主更衣卸妝。侍候太妃的老宮人至簾外回稟,說太妃已經歇下,今日的藥也服過了,一應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靜廬望去,只見燈火已熄,唯有鎏金宮燈明滅搖曳於煙波水上。自淨植齋里見過少桓之後,母妃的病勢又更重了,終日惶惶,夢裡也驚叫著一個名字,醒來淚流滿面。御醫說,太妃宜靜養寧神,皇上便在辛夷宮臨湖的北側築起曲橋,連通湖心靜廬,以做太妃靜養之所。
微風動搖,入夜總有cháo意,仿佛又要下雨了。
青衣宮女侍候著長公主寬衣,轉身之際,袖底有物飄墜。宮女忙俯身將那齊紈合歡扇拾了,雙手奉起。長公主接過手裡,將紈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轉身遞向那妝檯明燭。火舌舔上,雪白扇面立時現出一痕焦huáng。那宮女失驚,不假思索搶前移開燭台。長公主身子一顫,終究頹然垂了手,緩緩跌跪在地。
小宮女嚇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將殿門輕輕帶上。
昀凰仰面倚上貴妃榻,將那燒去邊緣的紈扇覆在臉上。
扇面“蓮華色女”四個字縱肆飛揚,墨跡深泅扇面,也似銘入骨髓。那執筆題畫的手白皙修長,也曾撫過她赤luǒ肌膚,寸寸流連。扇子被燒毀的邊緣已然焦脆,一觸而裂,仿佛是心頭的某一處,觸不得卻又躲不過。
月光被濃雲遮蔽,殘餘一抹昏huáng照進銀鉤珠戶,照見尊貴無雙的長公主茫然蜷縮,長發凌亂紛覆,華美宮裝褪盡,只余素衣裹艷骨,愈發伶仃。
夜色這樣濃黑,宮闕高且遼遠,仿佛再看不到盡頭。
悶雷聲里,這雨終於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