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只剩地上幾片láng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面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chuī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chuīchuī就不疼了。”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廢后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后。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通敵之罪,當處凌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只凝神彈箏。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只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歷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澹,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yù墜。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若你再哭,我便不帶你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松松綰著,仿佛世外仙姝。眾多帝姬里,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后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chūn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鉗制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刀相候。華瑤顫慄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gāngān淨淨隨父皇而去。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後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qíng勢危急,隨行侍衛qiáng行將她帶走,母后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只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qíng的長公主。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華瑤痴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斗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面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仿佛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裡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仿佛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好晚了,你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只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麼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我去去便回來,你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默然。
賜縊,並非自縊。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四個身qiáng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里,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儘是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