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依言擱下了藥,仍是低頭斂息跪著,也不朝陳國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掃過,凝定在長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線笑意,“也好,你來得適時,且瞧瞧這摺子。”
陳國公抬頭便見皇上廣袖一揚,將那摺子劈面擲在長公主跟前。
覆褚綾的摺子散開來,墨跡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只覺陷入無邊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內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見廢帝女瑤的字樣映入眼中——
廢帝女瑤便是去姓更名,以賤籍侍婢之身嫁與裴家的子瑤。如裴令顯這般占了前朝貴眷為姬妾的新貴權臣並不在少數,有以裴家軍中青年武將為多。當日陳國公部將與裴家軍從東南二門合力殺入京師,諸多舊臣闔家遭戮,女眷落在兩軍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陳國公治軍手段嚴苛,嗜殺戮,好斂掠,入城之日下令將逆臣家眷一概殺盡,婦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處以腰斬。睿王自盡後,王府陷落,年僅十六的安樂郡主遭陳國公部屬凌rǔ至死,新帝獲知震怒,頒旨禁絕nüè殺婦孺;而裴家軍中多為少壯將士,xing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擄掠回營,納為姬妾。亂世若此,隨後雖有禁令,此前被擄去的女子卻木已成舟,將其逐出反而只剩絕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軍中,多有舊臣女眷為妾。自裴令顯納了子瑤為妾,對其寵愛非常,常邀軍中部屬女眷入府相陪,盼舊識女伴能令子瑤一展笑顏。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細細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諱。
“張氏明慧、楊氏月樓、孫氏眉娘、薛氏幼淑、陳氏韞言、魏氏靈蘊……”統統都是私聚裴府,心懷廢帝,挾怨非議今上,何月何日何處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記載在案。作供的婢女僕婦多達三十餘人,亦有名姓。最要緊一人便是子瑤身邊婢女,昔日郭后rǔ母的孫女田氏,因受牽連而闔家遭貶,罰入賤籍。裴令顯特意贖出此女,由她陪侍身側,令子瑤萬分倚賴,視若姐妹一般。卻也是此女,將子瑤一言一行秘報於陳國公,供出其餘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個個名姓上掠過,仿佛瞧見蘊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鮮活身姿、顧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淺吟低詠風qíng。只是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許再也見不到下一回的chūn開月出。
第一十四章 紅染繡線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語花,忽一朝狂風chuī盡,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淪落人下,為婢為妾,閨閣舊識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訴一番。偏偏,幾個弱質女流,三兩句閨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備之人手裡,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槍傷不著的,便有暗箭來餵。
一箭雙鵰,分she兩頭。以裴令顯為首的少壯將領,但凡有家中女眷牽涉入案者皆遭彈劾,其中不乏良將,頗受今上倚重青睞;此案首惡者子瑤,卻是寧國長公主親賜給裴令顯的侍妾,撇去賤籍婢女這一層身份不說,她與長公主同為廢帝之女卻是人盡皆知之事。
因著蘇氏一門忠烈的蔭庇,更因著聖眷隆寵,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舊宮殘垣之下。世間只有寧國長公主,再無人提及廢帝之女。及至今日,復又有人記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脈,仍涌流著廢帝的罪孽。將同父異母的妹妹賜與朝臣為妾,便是她與外臣私相勾連,結黨營私之鐵證。眾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瑤身為首惡,寧國長公主亦脫不得gān系。
奏疏中陳詞竣嚴,言之有據,據證縝密,密不透風,活脫脫是一張jīng心織就的網,不知何時已在黑暗中布下,終於等來機會兜頭罩下,叫人甩不脫,掙不破。
陳國公一雙長眉低垂,美髯微動,狹長雙目在濃眉下半睞半闔,眼fèng里閃動jīng光,將長公主臉上神色一絲不漏收入眼裡。饒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動,他卻窺得她目光變幻,越往後讀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條罪狀俱在,亂宮規,違女訓,縱婢結黨,都不過付之一哂而已。只這最後一條令她心頭驟緊,冷汗盡出。
“申時正,長主車駕至停雲別館,北齊女客未至……酉時初,長主私見晉王,二人獨晤於室,及三刻晉王輒出,長主乃歸……”昀凰一字字看過去,那些字都映入眼裡,一筆一划卻似扭曲伸縮的蛇,紅信森森yù齧人。不過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蹤去向卻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裡,來去時辰記錄jīng准,只差沒將她每一句話記下——是沈覺,是她,還是晉王,究竟誰身邊一早伏下了陳國公耳目,她竟茫然無覺,不知暗中窺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圍!然而此時,昀凰顧不得後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緊,眼前有一雙目光正深深望著她,如絲繞頸,如刃刻骨,仿佛要將她心口穿透,直看進她肺腑里去。
少桓,少桓。她望見他的臉色,這樣白,這樣冷,像昨夜漫過玉階的月光,終於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個笑容,別再這樣悲傷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語聲有些弱,“朕說過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xing,來去何處需預先告知內廷。昨日囑你代朕拜會晉王,早知路遠歸遲,知會內廷有個報備,也不致令陳國公有此誤會。”
“老臣惶恐。”陳國公不緊不慢俯身,肅容凜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斗膽,敢問長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當備齊儀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風。為何定要在行館私見,且不論失禮喪節,損我天家風範,便是於男女之防也有虧。長主身為帝女,豈不知女訓有言……”
“夠了。”少桓蹙眉咳了幾聲,神色極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虧,無需外臣理論,賞罰約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豈不聞忠言逆耳!”陳國公昂頭直視,盡露跋扈之態,“臣自知冒犯公主,自當請罰認罪,然綱紀禮教不可妄顧,國法家規非同兒戲!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長主有過豈能獨免?陛下若重人qíng而輕法度,何以謝天下黎民?”少桓一聲輕笑,“朕便重人qíng又如何?何鑒之,朕若不重人qíng,今日你何家豈能榮耀至此?”陳國公霍然抬頭,一霎時驚怒jiāo集,紫脹了面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臉,將往日君臣翁婿顏面俱都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