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凰凝眸看她,見她低了頭,笑容分外恬美。
“裴將軍替你向皇上求qíng,極是誠摯。”昀凰只說了半截話,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記鞭笞。子瑤輕輕點一點頭,並無動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會吃苦頭的。”
緘默片刻,昀凰終究還是問了,“你是自己甘願的?”
燭影忽的跳動,在子瑤姣美臉龐掠起一片yīn影。
“是。”子瑤只說這一個字,便緊緊抿住了唇。
“裴令顯不曾恃qiáng凌rǔ,原是你自願委身?”昀凰語聲清冷,令子瑤微微瑟縮,低了頭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裡漸換了哀憐神色,“我不能還你名分,只銷去賤籍,以皇家體面送你上路。”
那個被削奪的姓氏,她曾視為畢生驕傲的姓氏,至此賜還。然而子瑤淺淺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沒有面目見父皇母后了。興平公主已死在當日,子瑤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後請你將我遠遠埋了,面覆白絹,不留一字。”
“瑤瑤……”昀凰動容,脫口喚了她名字。子瑤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說得不錯,他不曾凌rǔ我,是我誘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個誘字從她稚嫩唇間吐出,輕巧從容。昀凰再也聽不下去,猝然拂袖轉身,卻被她哀哀拽住。子瑤眸色迷濛,宛如昔日嬌痴女兒,“凰姐姐,再陪陪我好麼?”
昀凰心頭劇顫,耳邊似有個脆甜語聲,一下下喚著——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凰姐姐,你若瞧見我當日的樣子,一定好笑極了。母后同我都裝作農婦,抹一臉huáng泥,像足了花臉貓……他便那樣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瑤笑語軟軟,一顰一笑都是蜜意,不見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著瑤瑤期待目光,終究勉qiáng一笑。
瑤瑤眸光晶瑩,忽而輕聲問,“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願?”子瑤咬唇看她。
剎那怔忡,瞬時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更顯淒楚。
“皇上對你這樣好,你也是甘願的罷。”子瑤仰面看她,並無譏誚之色,滿眼都是渴求認同的無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個人承受太重,或許還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這其間幾分甘願、幾分不甘——仿佛是回應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麵容果真有了一絲笑意,“命里有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著,語聲輕軟下去,“十五歲我便遇著他,無從退避,也未想過甘不甘願。”
子瑤驟然睜大了眼,“十五歲?那是父皇在時……你從未踏出宮門,怎會,怎會……”昀凰垂眸笑,目光藏進深深睫影里,“我不曾出去,他卻曾經來過。”子瑤驚駭到極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昀凰笑意漸深,緩緩而清晰地說道,“就在這宮裡,他來過,又離去。”
誰又能想到,被追殺了十餘年的王孫胤,曾兩次藏匿在宮中,從天子身側擦肩而去。
天佑三年,懷晉太子與太子妃雙雙罹難,僅二子一女脫險匿去。及至四年後,文定公蘇煥事發,連同王孫胤在內,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撲殺。十餘年間,廢帝bào戾嗜殺,凡與懷晉太子相關事皆被抹去,無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見異變,關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餓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間多有bào亂;這一年,清平公主華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篤;五月,皇家she典,帝後攜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獵。此時惠太妃已至彌留,御醫稱老太妃壽數已盡,隨時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無後人侍奉善終,終是不仁之事。然而she典之期已定,廢帝不肯推遲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為太妃送終。說來淒涼,在這宮中卻也仁至義盡。昔日先帝宮人大多已逝,在世無嗣者也遣入冷宮,惟獨惠太妃一人獨享善終。
先帝惠妃,出於淮yīn望族,十四歲入宮,美而溫惠。自廬陵王生母華妃失寵之後,先帝便疏遠了後宮,只有xingqíng溫婉的惠妃偶爾得幸。華妃因罪賜死時,只有惠妃一人為她求qíng。廬陵王弒兄bī宮,先帝被迫遜位,臨終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側。不久先帝駕崩,惠妃因當年善待華妃之恩,被尊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齡,依然留在宮中,及至七歲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