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灰,寒夜將盡,東宮寢殿已是燈火通明。典儀、典衣、彤書等女官率宮人趨行入內,在垂簾之外列跪兩行。內侍已侍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銅鏡前的太子迴轉身來,花燭喜色猶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儀容豐雅絕塵。
眾人跪拜道賀,齊頌太子與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帳內,裡頭影影綽綽只映出個曼妙而臥的身影。東宮近侍女官抬頭yù向太子妃道賀,卻見太子將袖袍一擺,示意她噤聲。女官會意,料想年少夫妻qíng濃,太子是不願擾醒佳人chūn睡。時辰將近,今兒是太子大婚之後首日臨朝,將與皇上同輦上殿,最是隆重不過。太子再一次對鏡整冠,臨行傾身至榻前,對太子妃溫柔耳語……跪候在側的宮人都還未經人事,見了這閨中繾綣之qíng,個個含羞低頭,又是侷促又是艷羨。
那深垂的帳後卻沒有聲響,太子妃仿佛靜靜沉睡,直待太子起駕離去,良久才傳出低弱語聲。女官卻未聽清,那語聲太過微弱,仿佛只說了兩個字。
“商妤……”太子妃又嘆了一聲。
這次聽得清楚,近侍女官一僵,垂首應道,“啟稟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見商妤,至今未返。”帳後靜了片刻,綾羅窸窣,太子妃微微撐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遲疑,見也隱瞞不得,便從實道,“不知商妤因何觸怒皇后,被罰跪在來儀殿上,跪到辰時才可起來。眼下已是卯時過半……”chuáng幃掀起,顯出太子妃修削蒼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臉龐。長發繚亂散在枕上,烏沉沉似一幅墨緞,襯得她連氣息仿佛也是涼的。
太子妃緩緩開口,“你是說,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樣的目光,令見慣炎涼的宮廷女官惶惶垂下了頭,“是。”
她垂著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臉色,只瞧見她垂在榻邊的手驀地扣緊。不看則已,這一看之下令她險些驚呼出聲——太子妃的手極美,腕上卻有兩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勒縛所致。
“既然商妤觸怒母后,為何無人稟告於我?”太子妃語聲很輕,很慢。
聽她聲氣孱弱,女官愈壯了三分膽氣,“太子妃恕罪,奴婢以為大婚之夜不宜為小事驚擾,罰跪本也是小懲……”
太子妃一聲低笑打斷她話語,“小懲,很好。”
女官還yù辯解,卻見帷幔掀動,太子妃羅袖揚起,將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錦拋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預備蘭湯,我要沐浴。”
守宮錦就這麼擲在地上,處子落紅,濺染了白濁痕跡,入目靡色láng藉。
女官們驚窘不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僵了半晌,彤書女官只得示意宮人將白錦拾起,捧於合歡金盤,率眾叩首,“賀太子妃大喜——”
喜金帳後,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賀喜聲中闔目冷笑。
屏風密緻陳列,蘭湯馥郁,室內水霧氤氳。
隔著若隱若現的chuáng幃,太子妃的聲音疲憊淡漠,“你們都出去。”
宮人們面面相覷,近侍女官再遲疑得片刻,只聽羅帳後一聲厲斥,“退下!”
眾人驚懼,不待女官領頭,已倉皇叩首退出。
內殿無人,chuáng幃終於掀開。昀凰長發散覆,白色單衣凌亂,扶了chuáng柱緩緩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處傳來,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體內,令她臉色煞白。
浸入熱水裡,冰涼的肌膚為之一暖,痛楚稍緩。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緩慢沉入水下,黑髮在水中裊裊浮起,和著水面飄浮的花瓣,迷亂了眼前……周遭寧靜無聲,就這樣閉目沉淪也好,溫暖如在母親懷中。
母親,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親。
水波dàng開,昀凰驟然浮出,急劇喘息,黑髮濕漉漉披散雙肩,水流順著她眉目滾落。低頭掩面,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從她發間指fèng滲出,壓抑到極處已不似人聲,仿如瀕死小shòu的悲鳴。
水裡泅散開絲絲淡紅,帶著甜腥氣息。
昀凰低頭看見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於蒼白肌膚,腿間猩紅蜿蜒。
血色映入眼中,隨氤氳水氣變幻,仿佛是怎麼也捉不住的飄搖思緒。昀凰拿起絲帕浸入溫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身子,擦過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軟,似要將皮ròu擦落一層才肯甘休。
雪白絲帕被染上血色,昀凰痴痴望了那泅散的紅,目光越過無邊深紅,望向更遠的虛空。似又見到玉磚被血浸染的花紋,見到母妃luǒ身橫臥,淤痕láng藉遍布……那是母妃一生最恥rǔ的模樣,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時此刻的她。
昀凰牽動唇角,眼前卻又恍惚,誰的容顏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約三更。
廢殿密室不敢燃燈,清冷月光從窗口斜斜灑入,卻照上血色暗紅。
她親手為他重傷初愈的傷口拆下裹布,一層層布條解開,男子赤luǒ的胸膛和猙獰傷痕一同顯露。血色已gān涸,只留白綾上暗紅斑駁,仿佛將月光也染紅。她顫慄指尖撫上那道傷痕,卻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涼,唇卻熾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