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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是意料之外,卻也是qíng理之中。太子妃華昀凰身為南朝長公主,身份殊異,且不說此番平叛之功,僅憑她身後八百里殷川封邑和南朝的依恃,便無人敢輕視。她的去留,輕則左右宮闈,重則牽動時局。

更何況,華昀凰還是一個美人,艷重天下的美人。

晉王風流,亦是聞名於世。

饒是宮禁森嚴,晉王將續娶太子妃的傳言仍不脛而走,震動朝野。

兄長若死,其弟可以續娶寡嫂;父親死了,兒子也可納下他其餘的姬妾——這是昔日先祖遊牧遺風。自北齊立國,推行漢制,漸與中原風化相融合。數百年前遊牧部族的婚娶遺風,即便在民間也鮮少推行,更遑論天家。

然而新帝鐵腕,若執意遵照祖宗遺法,那也是無可非議,亦無人敢非議。只除了誠王,數番為太子妃去留與新帝相爭,雖未曾明言續娶,卻斷然反對華氏以太子妃之名留居東宮。其餘覬覦后座的世家重臣,也紛紛附議誠王,請降華氏為建王妃。

北朝民風不同南朝,民間女子並不約束於閨閣之中,常親自cao持,為一家主母。庶民尚且如此,天家宮闈更是女傑輩出,自文昭皇后與高祖開國以來,歷代皇后地位尊崇,外戚大權在握。每有幼主繼位,母后臨朝,外戚之爭在所難免。

如今新帝還未登基,立後之爭已經波及朝堂。僵持數日之間,卻有一人力排眾議,直言贊同新帝續娶南朝長公主,以固邦國姻睦,以息外戚黨爭。此言一出,道破禮制之諫的冠冕堂皇,直指眾家爭奪後位的野心。這個敢於獨挑群臣,不畏樹敵之人,並非別人,卻是朝廷肱股、兩朝砥柱、連先皇也不得不敬他三分的宰相於廷甫。

于氏一門先後出了四位賢相,百年間名重天下。

宰相於廷甫為人剛直不阿,忠於皇室,往日在朝中力壓駱後一黨,深得先皇倚重。宮變之日他隨太子還京,途中勞累,舊疾發作,甫一抵京便病倒在家中。卻不料因此躲過大劫,未隨太子被困宮中,得以保全xing命。

他的長孫女正值妙齡,若有心謀取後位,只怕難有與之匹敵的對手。然而於廷甫進諫新帝,直言不諱稱,外戚之爭為禍甚烈,與其引得門閥傾軋,不若依照先祖遺風,與南朝續修姻盟,從此約束後宮權柄,革除舊弊,興盛世安平。

翌日,頒太后懿旨,廢去太子妃華昀凰妃號,以護駕之功封燕國夫人。

至此華昀凰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建王妃,從名分上已不再是皇家婦。而新帝仍許她居留宮中,也無人再有非議——燕國夫人不過是個暫時的幌子,冊後是早晚的事。

嘩一聲水響,一尾紋鰭錦鯉攪動水面,翻起漣漪陣陣。

入冬以來天寒,為怕魚兒凍壞,那半人高的青瓷千蓮盆池已移到廊下避風處,用褥席厚厚裹了禦寒。連日和暖,想來不會再回寒,宮人便趁著午後將盆池移到向陽處,除去了外邊的褥席。那青瓷碧釉的盆池繪有千朵蓮花,經日色映照,分外雅致。

不過月余工夫,雲退霧散,歲時轉暖,已是chūn日晴好。

先皇大喪已過,新帝登基在即,六宮上下整飭有序,各處皆忙著除舊布新。

但凡能換的都換下了,能除也除去了,一磚一木不留半點舊污陳垢,蟠龍翔鸞的宮壁玉階上,再也看不出鮮血流淌過的痕跡。九重天是吉祥天,萬民有幸,舉國同慶。

中宮來儀殿暖閣卻冷清了下來。

廢后駱氏素喜珍禽,在暖閣旁修造了百鳥苑,取百鳥朝鳳之意。宮亂之時,籠中百鳥珍禽死的死,逃的逃,餘下的也被燕國夫人放了生。只餘下若gān巧奪天工的金絲籠子,襯著空dàngdàng的苑子……“來儀殿”上的朱匾也已摘下,換上了“朝陽殿”的新匾。

昔日“有鳳來儀”,今朝“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只有兩隻養錦鯉的盆池還留在原處,只因燕國夫人喜歡那幾尾錦鯉,內侍便誠惶誠恐地照料著,不敢擅動分毫。

今日燕國夫人來時只帶了三兩侍從,各處看了整飭布置的進展,便踱至暖閣閒看花樹魚鳥。

值守內侍見燕國夫人饒有興味地賞玩著盆池中錦鯉,忙取了魚餌來,逗得魚兒歡游。

昀凰俯身看去,見水色清澈,粼粼生光。盆池底下鋪了雪白細沙,各色彩石與琉璃珠子被日光映she,幻出斑斕色彩。若不細看,誰也察覺不到那半掩在細沙中的一方白石,其質似玉而不透,毫不起眼地沉在水中,連一絲光澤也無。

掘地三尺也尋不見的先帝秘璽,誰能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捨命忍rǔ,甘冒奇險,便換來這樣一個小小物件。

惠太妃忍rǔ偷生、以命守護那一方國璽,先皇苦心密藏、至死才肯託付的小小秘璽——是死物,也是活物;是至寶,也是禍患。

俯視那日光下水波動dàng,昀凰眯了眯眼,唇角半挑,似笑似諷。

皇權究竟是什麼呢,一旦空落便連支細簪也不如,細簪尚能殺人,空落的皇權卻只是御榻上兩下徒然的掙扎;若為有心人所握,哪怕是一行字一方印,亦能化身無上權威,令天下緘口,群臣俯首。

攥在手裡的那一刻,便已知道,絕不會再jiāo出。為此寧願手染猩紅,奪人xing命於傾俄——往後立身存命的退路,就在這方寸印璽。誰負我,誰棄我,都不足懼。有了此物,無需上天入地,只求一方安穩天地,進退由我。

“終有一日,你亦似我。”

駱後最後的話,連同那dòng穿肺腑的眼神,似斧鑿心底。

商妤匆匆穿過暖閣連廊,走得極快,驀然抬眸見昀凰獨自佇立庭中,衣袂凌風飛揚,身姿孑然。她忙放緩腳步,悄然走近身後,裙袂綾羅窸窸窣窣之聲,卻在冷清的殿閣中格外清晰。昀凰並未回首,仍靜靜望了宮牆之上的流雲碧空出神。

“原來公主在這裡,叫奴婢好找。”商妤朗聲笑著,神色透出輕鬆喜氣,“明日便是登基大殿,宮中諸事就緒,公主也檢視過好幾遍了,還不放心麼。”昀凰笑而不語,默然望了南方天際,良久才緩緩道,“登基大典,君臨天下,不知是怎樣光景,想來他是極欣慰的。”

商妤怔了一刻才明白她所謂的“他”是誰。

“當日沒能親見,明日定要好好瞧瞧。”昀凰微笑轉身,容色淡淡無波。商妤蹙眉看了左右,低聲道,“請恕奴婢冒犯,往後這些話……公主萬萬莫再提了。”

昀凰看向她,語聲輕微,“在你跟前也不可提麼?”

只一剎,在她臉上掠過孩童般楚楚無依神色,只在親人跟前才有的脆弱,眼裡無望的期盼並非奢望,只為些許慰藉。商妤咬了唇,qiáng壓心中不忍,硬聲道,“不可,公主對自己也不可提!”兩人相視,冷暖相知,商妤滿心的酸楚驟然湧上鼻端。然而昀凰卻一笑轉了神色,似乎方才的悲戚全是假,“你尋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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