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見小時候的你,我們也許會是好朋友,那時候我很想有個夥伴,但是一直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遇到生人從來不說話,要是遇到他,也只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吧。
我試著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姐姐,六歲時出去玩,出了jiāo通意外。”他語氣平淡,“父親對那件事很自責,後來生了我,就一直當犯人看著,走到哪裡都有人跟前跟後,沒有小孩願意和這種傢伙玩。”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暗下去,最後一抹從窗外照進的陽光將他睫毛的yīn影投在臉上,堅毅輪廓有qiáng烈的陽剛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卻說著孩子氣的話,毫不掩飾滿臉落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時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堅硬。
也許可以換一個話題,說說我自己。
“你認識我哥哥嗎?”
“不認識。”
“我有個哥哥,小時候他一直欺負我,不許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嘆口氣,“很長時間,我都討厭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
“哥哥不是應該寵著自己的小妹妹嗎?”穆彥不解。
“我媽媽是他的繼母,小孩子和繼母……不過,後來他們關係變好了,哥哥還是很孝順的。”我想起以前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現在都成了傑出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感慨——媽媽說,每個男人在成熟之前,都會有一個荒唐胡鬧的時期,直到他們像豆角一樣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進油鹽的豆角,也會變得很香。
哥哥已經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彥卻還帶著堅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在什麼人的手裡變熟變軟,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吧。
我轉頭看穆彥,心裡似酸似澀,隱隱有些不安,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有些事對自己很重要,但在別人眼裡怎麼也理解不了,聽去只當笑談。
穆彥一直傾聽著我的話,神色沉靜,仿佛也陷進自己的思緒里。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白日餘暉落下,窗外暮色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qíng,仿佛如釋重負。
不知道小時候孤獨的穆彥是什麼樣子。
每一個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難言處。
我陷在柔軟的長沙發里,不由想起爸媽。
現在很多人將他們稱為佳偶了,一個是儒雅的學者,一個是有才華的畫家,多讓人艷羨。
可我記得小時候,別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媽的,那時根本沒有人看好這段婚姻——因為媽媽比我爸年輕十歲,算輩分該是我爸的學生,那時還是個一名不文的藝術女青年。很多人說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氣和資源,才很快成為青年畫家,名聲大振。
我媽是頂頂好qiáng的一個人,唯獨擺脫不了這跟了大半輩子的yīn影,到現在還是不高興別人介紹她的時候,qiáng調她是誰的妻子。母親的xing格舉止,毫無疑問會對女兒產生最大影響,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卻無法改變,這就像天xing一樣根深蒂固種在我骨子裡。
當我稍稍長大成年,就花樣百出地表達這種叛逆,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害怕籠罩了母親許多年的可厭yīn影,再移過來將我籠罩。對於這一點,媽媽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所以她不顧爸爸的反對,支持我離家求學,希望我能在別處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還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夠真正以彼此為榮。
所以才有穆彥所說的那張“紙條”。
“我傳紙條給老頭那次,你在場?”我從他話里猜出一點端倪,試探著問他。
“你變聰明了。”
昏暗裡看不清他表qíng,只聽見他話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念大三的時候,老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中途應邀來我們學校演講。媽媽為此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要我一定去給老頭捧場,說我去了,老頭會很高興。於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講廳竟然人氣高漲,後排都坐滿了人,想不到老頭這樣受歡迎。
我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說,打算看書混過去。
但老頭確實很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講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雖然我很不想聽,卻也不知不覺被吸引,漸漸忘了看小說。講台上那個老頭子,兩鬢成雪,風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she,難怪當年能把身為系花的老媽引誘到手。
老頭那天講的什麼主題,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斷有學生寫了紙條遞上去,向他提問,爭相和他jiāo流。
我有點小小得意,心想著,老頭平時囉囉嗦嗦我還不愛聽呢……然而這麼想著,心裡一動,冒出主意,不如也寫個紙條上去逗逗老頭。
紙條上我只寫了一句話。
打死我也沒想到,老頭會當眾念出這張紙條。
我寫著,“老頭,雖然你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你的學生比做你女兒幸福得多。”
老頭用他富於磁xing的聲音念出來,面不改色。
台下瞬間寂靜了。
老頭推推眼鏡說,“這是我女兒寫的,她今天也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裡,但很高興她能來聽這個演講,也感謝她的稱讚。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個字,作為父親的定語送給我。”
演講廳里譁然,大家把頭轉來轉去到處看。
我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不聲不響,眼眶悄悄地發熱。
回想一遍當時的qíng形,我猜想,穆彥也許從誰那裡聽說了這件紙條趣事,也或許,那天他就是在場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