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麼嬌慣她,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成什麼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慡然笑道,“越姑姑說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嘗不是皇家公主的風範。”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復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湧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她又何嘗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少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她的女兒。
“永陵已經落成,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望向宮牆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光。
越姑姑嘆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七年。”
母后已經葬入地宮最深處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七年。
七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於永恆的家園,七年又算得什麼。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官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yīn雨如晦。
宮闈內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問內侍,“聽太醫說,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內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處,亦甚少見他流露思念之qíng,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見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獨宿於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她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她以為,七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嘆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內侍通稟,她徐步直入殿門。
內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裡滲出汗來,yù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熟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剎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內彌散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優曇香氣,裊裊縈迴,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貼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處,似乎墨跡仍未gān透。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她有剎那的錯覺,好像母后還在這裡,就在那屏風後,綺窗下,閒閒倚了錦榻看書,聽到她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絲巾,輕輕為她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她會柔聲陪孩子們說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說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她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后。
恍惚間,那屏風後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后!”她幾乎脫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麼,她就這麼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透著淡淡溫柔。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麼,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裡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動靜。
她怔怔抬眼,卻見那鳳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玄衣散發的父皇,脫冠敞衣醉臥於帷幔後,似醒非醒。
“父皇?”她顫顫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