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垂目,在同樣的目光注視下屏住了氣息。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只感到王妃的目光一直停駐在自己臉上,盈娘的汗珠漸漸滲出鬢角。
“你家向何方?”
問話令她屏住的氣息一松,眼皮略顫,“回王妃,奴婢是流民棄下的孤兒,自幼被樂班收留,十二歲隨樂班到帝京……家鄉,實不知在何處。”
王妃的目光仿佛從臉上移到自己手上,只聽她道:“伸出手來。”盈娘慢慢將雙手平舉,袖子滑落至肘,露出細瘦手腕。
確是一雙磨出琴繭,自幼cao勞,雖秀美卻不柔軟的手。
王妃良久沒有言語,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日後你有何去處?”
盈娘略躊躇,怯聲問道:“如蒙恩准,奴婢想去……徽州”
“徽州?”
王妃語聲微揚,深夜靜室里驀然起了一絲涼意,迫得盈娘噤聲。
屏風上樹影婆娑,庭外木葉簌簌。
“為何是徽州?”王妃淡淡問。
徽州,何其美妙。
若沒有這二子遙遙照進天牢yīn森黑暗的囚室,如月在天,一日日在煎熬里支撐自己等下去,盈娘想,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多少回午夜凍醒、餓醒、被鼠蟻驚醒,便瑟瑟地想,“我要活著出去,去那仙境般的地方,他說那裡群山疊水,仙山瓊閣,星河觸手可及,天人近在咫尺……”
幾回醉里擁她憑欄,他只有在似夢似醒的時候,才肯多她說這許多話,每個字她都記得。
那也月色也如水,他說給她聽的徽州,美得不似人間。
那夜他的目光卻如深淵,浮著一層痴迷的霧。
那夜醉得深了,他緊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總有一日我要與你重登那高樓,俯瞰山川,俯瞰這天下!”
她何曾隨他去過,醉里胡話說說罷了。
山高水遠,帝京與徽州遙隔千里,怕是要等到他辭官歸老的那一天,她已老嫗,他已遲暮,才得相攜同去。
她當真想過會有那一天,卻不知道,原來他心之所向,是那九重天闕。
“這是他的話?”
王妃的語聲極輕,裊如天外遊絲。
“他是這樣說的。”
盈娘神色恍惚,一時間忘卻惶恐,往昔僅有的好時光又都湧上心頭,原來一刻也不曾忘。
屏風海棠影下的諾言,隨風而去。
她卻牢牢記得他說過,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王妃緘默聽著,再沒有說過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聲音因哽咽而窒住。
一方素絹將盈娘臉龐托起,為她拭去淚水。
是王妃的手,手指間很涼,宮袖鳳鐲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盈娘目光顫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樣。
綠鬂修眉,容光清絕,眉梢眼角竟不覺得陌生,似在哪裡曾見。
當日相府門前的豫章王妃,與眼前卻不像是同一人,那鳳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見凜冽,只覺瀲灩溫柔。
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這半生悲苦,不許言說,都有這雙眼睛在看著,都有著一人懂得。
“徐姑姑。”
王妃垂下重錦廣袖,目光似又隱回雲層。
宮婦自門外悄無聲息地進來。
“送她去徽州,尋個清淨處安置。”
“是。”
盈娘心底酸熱齊涌,俯身以額觸地,“叩謝王妃再生之恩。”
王妃拂袖轉身,語聲難掩疲憊,“去吧,往後好好過活。”
宮婦近前,將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頭,“奴婢今生永記王妃恩典。”
“是皇后。”宮婦在她身邊低聲道。
盈娘一震,原來獄中數月,外間江山已變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無須謝我,你原不該陷進這恩怨中來。”
皇后王儇沒有回頭,語聲低到極處,也涼到極處。
隨著徐姑姑往門外走去,盈娘腳步沉沉,每一步都覺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頭。
這書房,這廣築,這門,一步邁出,此生是再也見不到了。
盈娘qiáng抑心底翻湧,卻抗不過一股無形之力的牽引,到底回頭看了屏風一眼,
再也挪步不得。
她雙膝一軟,直直跪下。
“奴婢斗膽,懇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淚如雨下,“求皇后開恩,准奴婢臨去之前,再彈一支曲子。”
皇后沒有回應。
只徐姑姑蹙眉問:“彈什麼曲子?”
盈娘哽咽道:“《漢廣》”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漢廣之矣?”
“是”盈娘低了頭,淚光盈睫,“這曲子是他令樂師譜了曲,命奴婢學彈,奴婢粗苯,未曾練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讓奴婢臨走之前,彈這一曲《漢廣》”
良久靜默,皇后問;“你可知這詩寓意?”
盈娘的頭垂得更低了,“奴婢識字不多,不通文墨,只聽他說起,此處取名廣築,是取漢廣之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