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越來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們舉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歡呼。
花白鬢髮的歌者微笑低頭,漫不經心撥了撥弦,嘆息從手指間滑落,緩緩唱起一支蒼涼的歌。人們都安靜了。
他唱得很慢,一聲聲,在講一個故事。
也許不同的人,聽出不同的qíng節。
我聽出綿綿而固執的思念。
“哀傷的歌。”
來自身後的聲音,低沉柔和。
我回頭,目光與一個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長大衣的金髮男人。
歌詞是捷克語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那麼我告訴你歌詞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憂傷,“一個戰士將要遠征,他對戀人說,即使我死亡,即使軀體被埋葬在他鄉,天上的雲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森林的風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河裡的水會把我的靈魂帶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燈光和火光jiāo映變幻的明暗中,這個年輕男人跟著歌者低聲哼唱,直到這悠長的歌唱完。
人們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邊回dàng著一句句綿綿復復的吟唱。
無論如何,我會回到你的身旁,無論多遠,我會回到你的身旁。
我轉身離開,穿出人群,獨自沿著小巷往前走。
街燈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館,風裡雪粒打在臉頰,轉過一條又一條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橋的橋頭。寒風裡,我駐足,遙望對岸綽綽燈火。
你不在別處,你在彼岸。
我不在別處,我在他鄉。
第三章掌聲中的布拉格葬禮
yīn冷的12月22日傍晚,從德勒斯登坐火車沿著鐵軌旁漸深積雪,窗外的村莊有暖燈亮起,遠處山脊上一半破敗一半唯美的城堡,與近處溪流一樣仿佛已靜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滿目蕭瑟,被寧靜的力量籠罩。偶爾停靠的小火車站讓人想起中國北方那些被遺忘在紅色記憶里的工業小城。長椅漆色斑駁,鐵花站檯燈柱的鏽跡被常年雨水沖刷到地面。老化的車站設施,堆積的木材貨箱,小站台上的人,抽菸、等車、送人,呼出白汽和煙圈,厚圍巾下輪廓凌厲的東歐面孔,慣於嚴寒的忍耐表qíng……這一切,與德國東部重鎮德勒斯登隔開了不僅數百公里,更像有二十年時間的距離。
變弱的手機信號顯示這裡是,捷克共和國,Czech。
我在這樣的暮色里昏昏入睡,直至到站布拉格。
布拉格老火車站,一半摩登一半古舊,高拱的穹頂繪滿斑駁壁畫,畫上或神或人或動物的無數雙眼睛,凝視著每個造訪者與過客。走出車站還是yīn霾密布的huáng昏,當計程車穿過幾個巷子,陽光重返,長街盡頭輝光撲面而來,車窗外擦身而過的恢宏建築、瑰麗街燈與遠處城堡、教堂高高低低的尖頂,夕陽下的查理大橋,被魔法喚醒的金色布拉格,在這一刻輕易扭轉了時光之軸。
一上車就在與我jiāo談的計程車司機,在陽光出現之際沉默,我們不再講話,安靜凝望這夕陽下的城。司機減緩車速,慢慢行駛。轉入下一個狹而蜿蜒的巷子,我問他,在布拉格多久了。他回答,快有一輩子了。
“你真幸運。”
他笑起來:“是的,沒有人不愛布拉格。”
然後他繼續他的講解,每經過一處歷史悠久的建築、一座漂亮的老店鋪,他都用那種平穩、自持,自豪感卻從每個詞裡溢出的語調,向我這個遠來訪客打開這傳奇之城的一小扇窗。
直至他再度沉默,在我們駛經一棟大樓時,看見門前垂懸下巨大的黑旗。
冬日的風裡,黑旗揚起一角,我們的車從飄揚的黑旗下駛過。
“你知道為什麼城裡掛了這些黑旗嗎?”計程車司機語調平淡地問我。
“因為有重要的人過世了。”
“是的,我們的前總統,哈維爾先生。”他點點頭。
“我在德國時看到了報紙上的報導。他是個重要的政治家。”
他點頭,沒說話,此後一路上我們沒再提及這個話題,轉而談起城中值得嘗試的餐館。
到酒店門前,幫我取下行李,道謝和道別的話都說過了,他發動車子,轉頭對我說:“明天早晨會舉行葬禮,在聖維特教堂,離這酒店不遠。走路就能到,會有很多人進不去教堂,但能在外面看。酒店會告訴你路怎麼走。”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覺得,那是一場重要的公開葬禮,每個人都將到場,哪怕是過路的旅者。
酒店前台擺放的花束是白色的,旁邊用玻璃杯子放了一隻小白燭,及一個很小的木頭相框。相框裡眉頭深蹙,表qíng嚴峻的哈維爾仍在燭光里凝視他的布拉格,他的捷克。
工作人員道歉說今明兩天不能播放音樂,因為是在哀悼期間。
的確,當夜的布拉格,聽不見一絲音樂,我在冬夜瑰麗的老城裡穿街過巷,步行了兩個小時,這座被無數傳奇音樂家致敬過的城市此夜卻是沉寂的。
黑旗隨處可見。餐館、商店、民舍……有的只是一小面斜斜cha在窗台花盆裡,有的懸掛在店門口。
在咖啡館裡我問年輕的侍者,是每間店都要掛,還是隨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