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婆婆在別莊休養,兩個小叔支應得勉qiáng,她思忖良久,回到閨房,從自己嫁妝里取了幾張銀票,要那個她一直都喜歡不來的夫舅拿出欠據收銀子。夫舅道來得匆忙,欠據未帶在身上。她則喚人取了筆墨紙硯,要他當場親筆書寫收據,簽字畫押,從此兩訖。
夫舅剛走半日,他便回來了,她一時太歡悅,接下來的幾日也鎮日沉浸在這份歡悅之中,忘了對他說起這事,而後,遊園猝卒……那張契據便成了無頭公案。
她仿佛還記得放置它的歸處……看qíng形,這兩年他們不曾大興土木改建過這裡,那麼,那東西應該還放在原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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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慕陽想請教,你帶著這些人到宅子之前,真的沒想過鎩羽而歸,不好收場麼?”舅舅一個人的獨角戲唱得夠久,口涎橫飛到飛無可飛,元慕陽尊口方開,問。
“不好收場?”高廣財胸有成竹的一笑,“慕陽,若你說得是你和府守大人的那點jiāoqíng,就免了。第一,你舅舅我有欠據在手,告上衙門,合理合法,無可指摘;第二,最近號稱鐵面御史的馮大人正在巡視江南,江南從上到下的各階老爺們哪個不是小心萬分,只恐給了短處?府守大人又怎麼可能為了你這點事丟了前程?”
“這麼說,舅舅今兒個是有備而來了?”元慕陽不免要刮目相看。無怪能在商界博個一席之地,舅舅這腦子裡盛得也不盡然是豆腐渣樣的腦漿嘛。
高廣財更為得意,“慕陽,舅舅知道你這幾年做得不錯,可你也只是占娶了一個有錢娘子的便宜,要說這商場上的運籌帷幄,你還是多向舅舅請教。”
“正如舅舅所說,我有今日,全靠娶了眠兒,那舅舅又憑什麼以元家本金儘是舅舅所付為由開口向我索要這棟宅院呢?”
高廣財嘴邊笑意一僵,泛著油光的肥臉上抹上難堪,“你竟敢套我的話?”
“只是事實而已。”
“哼,事實?”高廣財一掌拍在案上,“你元家靠我的錢起家是事實,我手中有欠據是事實!我不去要你那個倒霉娘子留給你的那些財產,你今日的一切至少有我的一半!”
“那只是舅舅的以為。欠據上寫得只借款,而非入股。欠了債,我們還錢就是。雖然眠兒當初早已三分高利將錢全部還了舅舅,但如果舅舅當真如此缺錢,慕陽不介意再還一次,五分利如何?元家不缺那點錢,有乞丐上門乞討也多有慷慨施捨。只是,這一回要把欠據留下。”
元慕陽並不善言辭。以往,也只有面對家人時才有談笑風聲,惟一的軟語溫柔則只有妻子。自從妻子“長眠”,他更加吝言寡笑,與人磋談商貿,少有贅述,開口直奔主題,用語只求jīng准,明剖利害,坦陳虧盈,合則成,不合則散,與商場上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慣有商人形象迥異。但也許正是因為他這份少有的磊落及剛毅,讓他雖失去了一些中下商單,反收穫了一些關係到千萬人營生的商貿合約。十八歲從商,至今二十四歲,短短八年就開創了別人十八年甚至八十年也未必擁有的事業格局,其來有自。
只不過,商場的沉浮來回,未使他巧舌如簧,卻也煉出了利舌如刀。真箇是不言則已,一言中的。當他想激怒一個人時,很明白什麼話能最快達到效果。果然,高廣財怒了——
“你這個狂妄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子!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我的面前噴那些狂話?你十歲時候,要不是老子我大發慈悲賞了你們家一口飯吃,你現在還不知又投生到哪個犄角旮旯里抱著誰的大腿討飯吃!”
元慕陽端起茶淺淺啜飲,投放到舅舅身上的目光極是空淡無謂。這讓高廣財感覺自己連小丑都不如,羞怒jiāo加之下,嘴裡的話也更加歹毒起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事?你娶一個病秧子當妻子,不就是為了她那點家產?一得了家產,你妻子就成了活死人,你當這外頭的人都讓你給掩騙過去了是不是?說起來,你妻子真是可憐,拖著一個要死不活的身子,又嫁了這麼一個居心不良的東西,她就算不死,也跟死了沒兩樣!再說,誰知道她死沒死呢,外頭的人從兩年前就沒見著她了,被你分了十截八段餵了狗也說不定……”
突地,罵聲戛止。不是不想罵,而是不能罵了。高廣財兩眼驚恐地盯著近在盈寸的這張臉,“你……你要如何?你……”他投眸給坐在下首的張師爺,後者正一手支頤,觀望一枝探進窗來的碧桃花,未能照顧到他的訴求。不得已收回眼,再對上外甥那雙殘意涌動的眸,“你敢……你不敢……”
元慕陽指下一緊。他登時面如土色,“你……”光天華日,官差隨行,難道他還真敢……可是,這個外甥的眼神告訴他,他真的敢,他真的敢就此扼斷他的喉嚨,讓他有來無回!
“舅舅,你可真會找我的軟處下手,慕陽不得不說你掐得很準。”元慕陽薄唇翕動,每一字浸了冰,緩緩渡過他耳,“你說,我如果就這樣把你‘送’走,後面會有多大的麻煩?”
此“送”絕非彼“送”,他這點覺悟還有,“你……慕慕陽……我是舅……舅!”
“那還真是遺憾,你居然是我的舅舅……”
“大爺,奴婢求見。”大廳外,一道纖影步履匆匆來臨。
“何事?”元慕陽手未松,身未轉,淡問。
“奴婢今兒個收拾房間時,不意發現了一個篋盒,裡面有一份契據,像是與舅老爺有關……”
元慕陽一怔,“拿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