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公子。”柯順深施一揖,“既然您是二少爺的好友,小的就直說了。二少爺本是我家侯爺的親生骨ròu,十幾歲時過繼給我家侯爺的二弟,二爺離京為官,二少爺也隨著去了。打那日始,到如今已有近十年。我家太夫人和老爺都思念得緊。今兒個公子既然是代我家二少爺來的,不妨進門喝一杯酒,也好讓我家太夫人向您打聽一下二少爺近況,解解老夫人的思孫之qíng,如何?”
柯以嗔的身世,他曾聽其簡略提過。書香世家偏出了從戎將軍,一個是他,一個是其生父。如今聽得這位管家說得誠懇,再執意過門不入未免不近人qíng,是以,隨其進了侯門。
本以為只肖與壽星說上幾句話,將柯以嗔諸況講明之後,便能功成身退。不想柯太夫人聽聞得他是孫兒好友,執意拉在身邊為伴,有淚有話,絮問不休。
元慕陽從來就非長袖善舞之人,礙著對方是好友長輩,勉著xing子陪坐一旁,口中應付,心離如箭。及待柯太夫人被一gān官家女眷簇圍住,他得以抽身離去時,居然找不到原本坐在己側的小弟。當下既惱且煩,快步走出喧囂華堂,yù暫尋個僻靜地處清清耳朵舒口氣。
“元慕陽?是江南那個元慕陽麼?”負手立於幽廊轉角,聽聞有跫音接近,隨即問詢聲起。他側轉身形,目視來者,“閣下是……”
“不記得了?”來者勾唇淡哂,“我卻還能一眼認出你,你臉上,依稀有還有五歲時的模樣。你那時還曾霸著我妻子不放,揚言要和我爭妻的。”
三十三恩人
陽愷。他記得這個人的。
十九年前,元家尚在京城。當家做主的元慶朗恩科中了進士,任一個九品小吏,卻因處事不夠圓融得罪了頂頭上司,被下到獄裡。嚴氏帶著時年五歲的元慕陽處處求qíng,那日,母子倆找到了一門遠房親戚頭上,這家的女兒乃阮陽王妃的娘家弟媳,若能出手,想來放人不難。但求人又豈是好求的呢?任是百般好話,連大門也不得入,僅一個門房便成qiáng大阻隔,直至日上三竿,母子兩個依然被拒之門外。困慟jiāo加之下,嚴氏暈倒階下,躺身在一頂正巧到臨的轎輿之前。轎畔的隨從出聲喝叱,轎中人則發聲阻止,轎簾掀起,日月失色,百花遁形,一位美人裊裊步下,問過了三言兩語,將暈倒婦人扶進轎里,攜起稚娃手兒,走進府門。
那時,一個小小娃兒,隨母四處求人,遭人白眼,受人冷落,突然享到了良善溫柔的呵待,心頭之感可以想見。戀陽在五歲的元慕陽心中,與美神無異。直至後來,美神求夫婿解了父親之難,他也一度成了美神身上的一塊小小膏藥,直嚷著要快些長大,將美神自其夫婿手中搶了過來。也是茲那時,他不止習文,也四處拜師學武,以期將來有力搶奪人妻。末了,還是美神相助,將他推薦給了自家兄長學武的名師。名師愛他上佳骨質,樂意收徒,但返家行程在即,與元家父母提出帶他回江南悉心教授……
元慕陽沒想到自己何以對那位名為戀陽的女子記憶如此深刻,即使時至今日,稍一思及,眼前即現那份絕代風華,想想,彼時也不過是一個稚齡娃兒的童言無忌而已。不過,若讓眠兒曉得,不知又該吃上幾缸的閒醋。
“請問陽大人,陽夫人還好麼?”故人重逢,且是救父恩人,元慕陽特邀陽愷至京城酒樓小酌。但彼此尚值陌生,話題寥寥,思忖著問候一位長自己二十年的女子,不算失禮。實則,心中亦存有一份好奇:時光荏苒,眼前這位陽大人依舊俊岸不凡,不知紅顏是否仍是紅顏?
“吾妻她……”陽愷沉吟一笑,“慕陽不必如此客氣,你幼時也叫過她一聲‘表姐’,你我算是親戚。再說,此地不是官門公堂,‘大人’來‘大人’去,倒顯生分了。我年長於你,就叫你一聲‘慕陽’,你也可直呼我名。”
“在下就稱大人一聲陽兄罷。”看此人,行止磊落,眉目坦dàng,元慕陽倒不介意結識。
“如此甚好。”開場完畢,陽愷言歸正題。“前些時日,為兄至江南公gān,聽見了幾句街頭巷尾的議論中,與慕陽有關。”
“願聞其詳。”
“議論中似乎是說,慕陽之妻在病chuáng躺臥兩載,深睡不醒,卻在近日好轉醒來。當真有此事?”
“這……”元慕陽稍有意外。對方為堂堂上陽侯爺,會對街頭風聞起興,會開口向自己打聽虛實,實在惹人費解。
“慕陽必會想,我何以對他人私事如此關注?你適才問起吾妻近況,為兄樂意告之。她在十八年前,即因一場大病深睡於chuáng,至今未醒。”
元慕陽一怔。
“為兄遍請天下名醫,廣招域內外杏林高手,用盡方法,費盡心機,俱未見效。”陽愷揉額苦嘆,窗外陽光透過紗窗打在他鬢角之上,一縷銀色陡現。
元慕陽想,這世間恐無人能比他更能體解這個男人的心頭枯寂熬煎。眠兒長眠,不應他呼喚,他抱著僅有的一線希望等待眠兒歸來,不敢失望,不敢奢望,不敢崩潰,不敢流露哀痛……幸好,眠兒回來了。
“從那些街頭談論中獲知,為兄有感令夫人病症與吾妻極像。但不知治癒令夫人的,是哪位高人?”
儘管同qíng,儘管感同身受,元鷂也無法把百鷂的存在道出。不止是因他無權為他人定奪什麼,而是,為了眠兒。眠兒是真正的起死回生,走過yīn陽兩界,走過了奈何忘川。這種事,他不可能讓任何第四個人知qíng。他是如此艱難才能重新將鮮活靈動的妻子抱進懷中,任何可能的變數,他都不可能容忍發生。
“在下妻子天生體弱,不宜cao勞。當年發病之因,概因在下一時疏忽,攜她遊園過久,使她體力不支暈厥過去,一躺即是兩年,這中間,睡多醒少,少見下榻,以致外面閒話百出,在下甚至被疑弒妻奪產,險被官家問罪。”
“是這樣麼?”陽愷神色怔忡。
“為在下妻子調養身體的,是在下從幼時便結識的一位至jiāo,出自醫學世家,代代都有神醫之名。陽兄若信得過他,可請他一試。”
季東傑與百鷂不同。
當年,百鷂現身,告知他眠兒魂歸地府時,被霎那湧起的絕望之làng所擊,尋短之念形成心頭。那當下,他想到的將一息尚存的眠兒身軀託付之人,即是季東傑。他和季東傑幾乎同時認識眠兒,他所占的,只是早說出了口的便宜。除了他,季東傑是第二個會為眠兒百般設想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