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來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對你說過一些什麼,使你輕易便想到聖先生會從你臉上看到什麼,可對?”
“的確有人說過。”那山那寺那僧……那時,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際倏爾幽深如墨,“隱岳不信那些話。”
“不信?”
“若只憑一張臉,即能斷定一人未來,每個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幾十年的人生歲月?人人勘破世事,超然世外,不思進取,無心功利,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譏諷,“與其如此,索xing讓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讓人人再去茹毛飲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過,隱岳不信,不代表別人不說。先生會這樣問,會阻止師父們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堅定了拜師之心?”
“是。”她點頭。
“為何?”
“聖先生可觀人未來,不知是否觀得到過去?從隱岳掙扎活下來那刻,溫順恭敬即被丟棄埋葬。既然活著,便想體驗從生從未體驗過的種種,悖人心意也屬隱岳體驗範疇,還請關先生和聖先生多擔待了。”
他一時默然。
這少女,倔qiáng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著一個沉重卻脆弱的靈魂。如她所說,他們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來,而過去呢?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過去,使得一個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與盾分悖、去與從為難?那般qiáng大的糾扯,豈是心xing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夠處置的呢?在此時此際,她的從師學藝不止是出於逆反之心,還是她轉移心事排遣時間的無奈之選罷?
“若從師學藝能讓你真正快樂,便快樂去學。若只是想逆悖聖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樣辛苦。你掙扎活了下來,不是為了讓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應該點頭的,可是……“活下來,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暗自嘆息,道:“當下若想不透,不必bī著自己去想。和四位師父學藝也好,和吉祥種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讓你快樂的事去做罷。”
這個男人要她去找尋快樂的事來做麼?“先生不阻攔了?不怕隱岳以後為禍世間了?”
“若有一日你當真為禍世間,我必定會去阻攔。而現在,你只是一個……”迷在途中的娃兒而已。因此念,他憐惜又生,溫潤聲道:“若覺得學那些太悶,可找個時間去和東風學幾句戲曲,也可來和我下棋作畫。”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鳳眸熠熠生輝,“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豈不名不副實?”
因他真心泛笑時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覷難移。
風來,chuī起他肩頭長髮,拂上了主人堅玉般的面頰,還有一綹與少女的發梢在風中偶作纏結,又各自開散。
這一刻,她自無法曉得,便是這個男人的這時一笑,奪去了她一生的溫柔qíng感。就此一經滄海,難為長河袤江……
隱十八
何謂無所不能?
是從技藝到才藝,從世俗到超俗,皆能駕輕就熟麼?
所謂技藝,如木工、捏塑、鐵藝,甚至蒔糙植花,煮麵烹菜,無一不通。
所謂才藝,如詩詞文賦、典章古記、琴棋書畫,甚至鑒金石,賞玉器,無一不曉。
越是接近,越覺了解太少,越是了解,越覺深遠難窺。時日向前推移,少女的qíng懷,由崇拜仰慕,到qíng愫怦動,在胸臆間醞釀成蜜,甜意開始出現在眼角眉梢,樊隱岳越發動人了。
“隱岳,你喜歡上什麼人了,對不對?”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東風的臉放大在眼前,她方記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學戲,不是分心時候。
“……你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吉祥知。”
“吉祥?”她雙頰驀生緋色,急問,“她可是信口胡說了什麼?”
冥東風咕咭咭怪笑,絲毫不去顧忌自己已披了裝上了妝的明媚旦相,“露餡了不是?慌得連吉祥已隨聖先生出遊在外近兩個月都給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開身上戲裝的雲袖,低腰身,唱道:“【江兒水】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糙糙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妙哉,妙哉!”冥東風撫掌,“太妙了!看你這些天來眼角含chūn,唇角含笑,和那杜麗娘chūn心萌動的樣兒已然是相差無幾了,哈哈!”
她由著他說,一徑抖袖,抓袖,拈指成蘭,自娛自興,不理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