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東西?”
適才,王爺大人一隻腳將將邁過門檻,一股子炭火炙烤的濃鬱氣息鑽鼻盈面,待他落下身定睛看去,薄家大廳的當央,一頂樸拙大爐炭火正盛,其上四隻鐵筷jiāo互為架,上面陳列頗豐。
“烤饅頭,烤紅薯,烤土豆,烤山藥……”薄光獻寶般掰指列數,“綠蘅,邊上那是什麼?”
“是……芋頭。”綠蘅用袖遮住薰染了炭灰的手背,奉上茶來,弱弱聲道。在王府里時,她們這些幫著主子打理周邊瑣事的大丫鬟如同半個小姐,說是十指不沾陽chūn水一點也不為過,每日裡在主子面前保持著端莊沉靜,還須時時小心著別被人背後算計頂了位子。自打搬出王府,從了新主,竟是返老還童般無拘無束起來。主子不在府中時,她們幾個人在宅子的前後邊擦擦抹抹邊嘰嘰喳喳,或幫襯著白鬍子良叔侍弄藥田;主子回來,她們惟一需要費心的是尋摸到可供烤吃的新樣食材,然後一群人主子不像主子下人不像下人樣在大廳內伴酒下食興盡而歸。如今這些個無形無狀冷不防被舊主截獲,如何不心驚膽戰?
“對呢。”薄光眼前一亮,“是今兒個良叔打一位南方商人鋪子裡買來的,也不知烤著好不好吃?”
織芳喜沖沖道:“奴婢還準備了小菜……唔……”王爺眼尾掃來一抹利鋒,真真可怕也。
“你們每日就是這麼當差的?”明親王問。
四婢一瑟。
“不這麼當差還怎麼當差?”薄光好奇反詰。
他冷哼:“你這個當主子的上樑不正,她們當然起而效之。”
“王爺此話正說在點上,我們薄府委實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可是……”她茫然,“與王爺何gān?”
他眯眸。
四婢互使眼色,腳底貼地溜之大吉。
“王爺今日上門,就是為了指點薄家的家風麼?”她坐在爐旁的木杌上,用鐵筷翻著諸樣烤物,依次刷抹佐料。
“雲州賊寇作亂,本王奉旨前往剿匪,明日一早啟程。”
“喔。”她捏起一片烤得焦huáng的饅頭片,咯吱咯吱嚼得恁歡。不過,該有的禮節還是不有廢忘,“祝王爺馬到成功,凱旋歸來。”
“……你只想對本王說這些?”
她不住地點頭:嗯,饅頭片烤得恰到好處,紅薯火候有點過了,芋頭嘛……第一次烤來吃,掌握不准呢。
“本王此去歸期不定,你當真沒有什麼話對本王說?”
她彎眸:“王爺不能在天都過年,好可惜。”
“……本王走了。”他起身。
“恭送王爺。”她也起身。
他向門邊行了幾步,突地回身,兩目幽深望向近在咫尺的她。
她眸心一冷,其內荊棘叢生。
果然心存戒備麼?他yù笑yù惱,放淡了心臆,也放空了表qíng,道:“保重。”
“王爺保重。”
他邁過門檻,走下台階,聽見身後闔門的聲音。
“王爺您要走了麼?”窩在耳房的四婢齊刷刷相送。
他駐足,從袖囊中取了方才本準備jiāo給薄光的物件,道:“綠蘅。”
“奴婢在。”
“你收好這個腰牌,本王不在天都期間,有什麼事你持它去找王府長史。”這物件若是jiāo給薄光,少不得又要轉手於人。如果不是此去不知何時返程,惟恐此期間有人尋她的不是,他何必送上門來自討這個沒趣?
綠蘅喜孜孜雙手接下:“奴婢等人定不辜負王爺厚望,伺候好薄王妃。”
天都城最冷時節,明親王跪辭太后,受命於天子,南下平叛,一去經年。
~
劉氏撫著自己的臉頰,看著鏡中的容顏,仔細端詳,仍尋得見些許印跡。
薄光瞟了久坐鏡前的廢妃一眼;“我還會配製藥水給你,每隔三日兌水淨面,三個月內應有好轉。”
“屆時這些印痕就會全部不見麼?”
“不好說。”薄光搖首,“你感染過久,能治到如今已是上天開恩。”
“那就這樣罷,不必治了。”
“嗯?”
“帶著它們,讓我記得自己曾那般醜陋過,如此就好。”
“你確定?”前幾天對恢復容貌尚求之若渴的人,忽然如此豁達,好生神奇。
劉氏頷首:“在看到這張離開我多年的臉面之前,我心中全是這個人世和這世上的人的仇恨,在看到這張臉的剎那,我驀然頓悟:那些年的那張臉,應當是我醜惡內心的映she罷。從此,不管是仇恨,還是眷戀,我皆可以放下了,終能以一顆平靜的心度過殘生。”
她莞爾:“一張臉便能令你從仇恨中解脫,真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