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水在天上時稱之為雨,下到地上便成了水,不過是環境不同罷了。”帝高舉手掌,看著水珠一滴滴落下,“大殿上,朕是君,你們是臣,就算只是為了做給那些對繁文縟節奉為圭臬的文人儒土們看,是該保持恭敬。但進了這裡面,朕是兄長,你們是弟弟,兄弟之間若還那般拘謹死板,致使家中與朝中毫無區別,朕這個一國之君又有何樂趣在?”
他微笑。皇兄此話,等同談心無異了呢。但皇在前,兄在後,“樂趣”兩字,本來就不是一位一國之君該有的東西,或者說,一位一國之君惟一的“樂趣”,該在那頂皇冠上。那是居於頂點俯睨眾生者獨享的特權,也是代價。
“兄弟之間,更須兄友弟恭,不能放肆。”
帝一雙長眸內笑瀾隱現:“在你這個弟弟的眼中,朕這個兄長當得可還合格?”
“皇兄待臣弟一向厚重,無論是作為君主還是兄長,均是無可挑剔。”
“那麼,允執待朕當一如既往了罷?”
“皇上如果指得是下面的棋局,臣弟樂意從命。如果皇上是指……”
“薄光麼?”
窗外的雨聲漸漸趨微,淅淅瀝瀝,細語呢喃,仿若chūn雨之輕軟,秋雨之纏綿。
對坐窗前的兩個男子,皆是迂迴曲折的高手,繞了大半日,無非為了這個名字,為了叫這個名字的女子。
明親王挑眉:“為什麼到了今日,皇兄反而執著起來?”
兆惠帝淺哂:“倘若如今她還在明親王府,與你琴瑟和諧鶼鰈qíng深,朕仍然會選擇做一個旁觀者。”
“臣弟和她的離緣,也是皇兄一旨促就。”
“她的絕食出府卻與朕無關。”
“那時還是臣弟的家事。”
兆惠帝笑道:“朕記得說過,朕之所以願意成全,是因為她愛的人是你。在她愛你時朕可以成全你,在她不愛你時朕便可成全她。”
“皇兄何以斷定她不愛臣弟?”明親王捏起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指間把玩流轉,“男女之qíng不是這黑白兩色,並非只有愛和不愛,臣弟確信她至今心中仍有臣弟。”
嘩!雨聲密集如注。聽雨堂內雨氣繚繚,穿堂過室,浮起幾分夢幻。
王順拿了兩件鶴氅過來,道:“皇上,王爺,雨天濕氣重,如果這窗子關不得,還是加件衣裳罷?”
兆惠帝揮手,示意他退下,輕嘆:“是啊,凡是見過她對你是如何愛慕痴戀的人,怕是很難相信她能有不愛你的一日。”
明親王俊瞳一亮:“那麼,皇兄……”
“如今,她心中或許還有你,但你不是最重要的,不是最喜歡的,你做不了她生活的重心,也成為不了她想要的歸宿。”
此言語氣清淡,明親王面色稍僵。
兆惠帝微微一笑,道:“你不正是清楚這一點,才會在每次面對她時心浮氣亂,焦慮狂躁麼?你是那般思念著過去奉你如天、視你如神的薄光,那般眷戀著被她所愛時的感覺。那個薄光,不需要你做任何投入,只需要默許她站在你身邊,便可以收穫她所有的愛戀。以至於你無法正視如今的她,你越是懷念過去,越是無法心平氣和地與她相處。你們兩個如兩頭困柙里的shòu,她在你身邊繼續停留下去,惟有一條死路,不是她死,便是你死,或是同歸於盡。”
明親王揚唇:“原來皇兄對臣弟夫妻的糾葛看得這般透徹麼?”
“已經不是夫妻了。”帝雲。
外間的電閃雷鳴,真真好背景。他大笑:“依皇上所言,她如今不夠愛臣弟,是而不能留在臣弟身邊。皇上如今想留住薄光,她是否足夠愛皇上呢?”
帝亦大笑:“朕不像允執曾得到過她的愛,所以,朕不會如你那般bī她去愛,朕可以等。”
“等她瘋狂的愛上皇兄?”
“此言差矣。薄光並不是一個足夠熱qíng的人,像那般近乎瘋狂的愛慕,她一生怕也只有一次,你很幸運,可以是那個人。”
“既然如此,皇兄等得是什麼呢?”
“等她願意接受朕的羽翼,朕的保護。”
“即使臣弟懇請皇兄打消這個主意?”
帝短暫的沉默,道:“已經不屬於你。倘若朕不留她,她也會走向別人,那樣,你不答應,朕也不會答應,到頭來,傷得還是她。你是寧肯傷得人是她,也不是你罷?”
“無論臣弟如何哀求,也不行麼?”
“允執把話講到這份上,朕也向允執說一句:為兄求允執,成全為兄和薄光。”
……
咔——
一個撕開天際般的電閃後,雷鳴轟耳,動徹天地。
胥允執起身,向皇上深施一禮:“皇上折煞微臣,微臣愧不敢當,告退。”
“明王爺,外面風大雨大的,您……”
王順話吞半截,眼巴巴瞧著明親王頎長的身軀投入雨幕。
“王爺,不行啊,奴才為您傳轎輦!”王順急哈哈追了上去。
兆惠帝眸際半暗,唇吐嘆息。
那邊,明親王滂沱雨中挺身行走,欺頭蓋面的疾風,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間打清一半神志:英明如天子,難道從未懷疑過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