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
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
玉言天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
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了。
“你們八個自然都是憂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裡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只是也各有缺點。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xing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于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小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xing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qiáng。”
風獨影默默聽著。
“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qíng義。”玉言天面上依舊有著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說他們六個無qíng,而是到了這個局面時,他們會更重江山。”
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只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點,他狂放不羈,霸道任xing,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qíng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yù的人。”玉言天移眸看著風獨影,神容平淡裡帶著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風獨影聽著,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
“鳳凰兒,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dòng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著風獨影。
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然後握著小小的瓷杯,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鳳凰兒,只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說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著低頭把玩著酒杯的愛徒,搖頭輕嘆一聲,沒再說了。
“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
玉言天聽著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面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著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咽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
“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
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盡,仿佛是一口吞盡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面上已看不出qíng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
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慄著,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說的話我時時記著,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qíngdàng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嘆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
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了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著斬了。
只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xing命。”
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說的是實qíng。
“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捨不得。久羅的血禍艷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跡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
一陣寒風chuī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
“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里,她一聲輕嘆隨風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面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聲里,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裡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點脆弱與悲痛。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當初為著你們兄妹的qíng義,為著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嘆息,“鳳凰兒,最重八人qíng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
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著上方,那裡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
“玉師,走到今日,所歷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