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杉兄弟還記得嗎?那一日你就在這岸邊的戲台子上唱《牡丹亭》,唱得可真是好呀,那一身行頭妝裝起來,怕是月里嫦娥也沒有那麼美!那時,我就坐在這畫舫里從這河上過,遠遠地看見,以為是鎮裡哪家姑娘。我匆匆地上岸尋覓,卻在途中被你撞倒。當時,我一眼便認出是你。你知我這心裡,生生地就涼了個透心。
可,還是,放不掉,舍不下!"
雲裳聽罷凝眸不語,紅了眼圈,一絲黑髮散落下來垂在眼角,更平添幾分嫵媚,亭亭起身,端了酒杯,一飲而盡,道:"送君須盡醉,相憶路漫漫。不如我再為沈公子唱一段吧!"
說罷行至船欄邊,轉動錦帕,清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人生在世如chūn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唱的,是貴妃醉酒。
那樣的驚心動魄的眼神,那樣的婀娜娉婷的轉身,仿若那一日玉溪河上的初見。
亦濃心中湧起萬千感慨,張開嘴便成了一聲薄薄的輕嘆。嘆人生苦痛,愛不得,偏相逢。低頭自桌邊,端了酒樽猛喝一口鼓掌道:"唱得好!此qíng此景,雲杉兄弟,這一出貴妃醉酒,唱得著實好!"
第7節:小軒窗,正梳妝(7)
雲裳眼波流轉,醉眼朦朧地道:"你看看清楚,我可是你的雲杉兄弟?我是嫦娥下九重,我是貴妃轉人間!"裊娜轉身,亭亭行來,左手揚起,便將頭上發冠拂下,一頭黑如綢緞的發如流水般傾泄而下,映著窗外閃閃的月光和波光,瞬間便耀了亦濃的眼,迷了亦濃的心神。
青色長衫,蔥綠綾羅抹胸,大紅褻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亦濃只覺心中萬馬奔騰而來,雪白的身子如雪花般旋轉到他的跟前,他頭腦一片空白,再不能思想。
一夜歡好,疑在夢裡。
他看著她艷若桃李的粉腮,顫顫地問:你,你到底是誰。
她的淚便垂下來,拿了手中潔白的錦帕給他瞧,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襟,說:"請你一定,一定要記住我!"他接過錦帕,那如雪的綾羅帕上,開了一樹血紅的海棠,邊角上冰藍的絲線繡著幾個小小的字:聶雲霓。他心中一動,緊緊地環她在懷裡說:"雲霓,我記得了,你叫雲霓,我自嶺南回來,便娶你過門!"
她狠狠地點著頭,淚又湧出來,一滴一滴,那麼多,那麼急,落在他的胸口,燙進他的心裡。
夜漸深濃,他尚在熟睡,她喚船夫將船靠了岸。
她望著那翩然遠船,低低地說:沈亦濃,從此後,我再不欠你!沉沉的黑夜裡,她獨自走著,拭不盡的腮邊淚,以倔qiáng的姿態狠狠地流著,就此將此生所積蓄的淚狠狠流盡。
亦濃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整件事qíng的來龍去脈。那一日的醉酒讓他的腦子昏昏沉沉地迷糊了三、四天,連嶺南的行程也耽誤了。
他恍惚中記得當日他是邀了他的雲杉兄弟上畫舫喝酒的。雲杉兄弟還給他唱了一出貴妃醉酒的。如何到後來卻又變成了雲杉的姐姐雲霓呢?
腦中混沌一片,握著那方繡著聶雲霓名字的錦帕,想不出個前因後果。思前想後,他決定去找雲杉,要一個答案。
在街巷的角落,他眼神迥迥地bī問:"那一晚,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裳抿了嘴,低了頭,笑得苦澀。很久很久,抬頭道:"姐姐雲霓是個好姑娘,你若負她,我第一個不饒你。"
說罷,便轉身而去,月光將她纖瘦的背影投在青石板的路上,那麼涼,那麼薄,讓人從心底的寒。
亦濃去了嶺南。
原以為一趟嶺南之行,便可忘記所有,可是行在路上,坐在船里,看遠山,看碧水,看樓亭樓閣,一糙一木,一塵一埃,皆是那一晚,那一張梨花一般落淚的臉。
七[繞地游]
再見面,已是初秋了,碧雲天,huáng花地,心頭越發地惆悵。
是huáng昏,在聶府門前,雲裳穿著男裝,自當鋪回來,遠遠地便見亦濃乘坐的轎子,後面跟著眾多挑著廂籠的僕人。是來送聘禮的。早幾日便聽得娘說,亦濃從嶺南回來,火急火燎地請了媒人上門來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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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小軒窗,正梳妝(8)
娶,聶雲霓。
雲裳躲在角落裡望著那頂轎子漸行漸遠,心頭淒楚一片。她已自掀起的轎簾內清楚地看見,亦濃的手裡握著的,便是那一日夜裡她送他的那一塊繡了姐姐名字的錦帕。
進了門,娘便一臉燦爛地笑著走過來,拂了她的手道:"裳兒,你真是能gān,娘沒有白疼你!"
雲裳不發一言,轉頭去看窗外的落葉,心底嘆出一口氣來。心就在那一刻結成了冰錐,僵硬冰冷地橫亘在整個胸口,尖銳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