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夠甘願地去愛,又是多麼的難得。
後來,陪著孟小燈孜孜不倦趕場子的人,只剩下葉雅歌一個人。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葉雅歌最喜歡的事qíng,就是每個周末的huáng昏死氣白賴地坐在孟小燈的單車後面,忠心耿耿地抱著他的吉他,像個小跟班一樣跟著他馬不停蹄地從城市的這邊跑到那邊,奔波、趕場。有時候孟小燈會chuī著口哨和葉雅歌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閒話,有時候他只是哼歌不理她。好幾次她都在走神的懵懂中連人帶琴地從后座摔了下去,明明疼得齜牙裂嘴卻還死死地抱著吉他沖孟小燈直笑,看著他的眉頭間皺起無奈而又明明疼惜的表qíng,葉雅歌確定,這是她想要的幸福。
第8節:南方(8)
她記得那些還未經重修的蜿蜒曲折的小路像數條脈絡一樣貫穿著整個古舊的城區,一排排樟樹依舊挺拔地沿著街邊有限的空間肆意地向四周擴展,chūn天明媚的日光常常就那樣透過剛剛發芽的樟樹枝從很多光年外灑落進來,斑駁的樹影之間有很多個飛揚的少年匆匆掠過他們的身邊,葉雅歌靠在孟小燈的身後,穿過了一整個chūn夏秋冬,她好像能夠聽見彼此脈絡里嘩嘩流動的血液,突突的都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葉雅歌一直在等著他再說一次,小鴨子,讓我帶你去南方。
可是他沒有說,於是她也只能這樣莽撞地跟隨著自己的心,和自己的愛qíng。
清明節那天,叫孟小燈陪自己去鄉下給母親上墳的時候,葉雅歌心裡其實是有預謀的,她想給母親看看這個給了她溫暖的男孩子,尤其是在她上路的那個夜晚。一路上葉雅歌都有些心不在焉,孟小燈和她說話,她一概回答得亂七八糟沒有頭緒,然後孟小燈便和她開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玩笑,葉雅歌生氣了。
他說,小鴨子,你在想什麼呢,是不是沒把張澤如帶回來給你媽看,後悔了。
兩秒鐘以後葉雅歌才反應過來,她很沒好氣,孟小燈,你的頭是不是被電梯門夾過?
說完這句話,葉雅歌便沖在前面,她不知道孟小燈是在有意裝傻還是無心試探,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像個傻瓜一樣堅持,風雨無阻地跟著他東跑西跑,甚至稀里糊塗地聽他在別人面前和自己稱兄道弟,現在更好,一句話就把她推給別的男生,讓自己撇得gāngān淨淨,這個會在夜裡唱歌安慰她的孟小燈,這個神經大條得氣死人的孟小燈,居然還完全搞不清狀況地在後面大聲嚷嚷,他真是她葉雅歌的命中克星。
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孟小燈在葉雅歌母親的墳上彎腰拔去了一棵又一棵的野糙,紙錢燒得旺旺的,午後的陽光開始有些灼人。葉雅歌跪在那裡雙手合十拜下去,突然之間就沒有遮攔地哭了起來,他看到她在那裡面朝huáng土背朝天,傷心得兩隻小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於是走過去從後面扶住她嘆了口氣,他說,小鴨子,真的別哭了,你不知道,你一哭就特難看,你一哭我就特心疼……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葉雅歌轉身將眼淚抹在孟小燈的衣服上,她用手肘打著他的胸口說,死小子,你裝啊,你再繼續裝啊。孟小燈疼得哇啦啦地直叫,一副繳械投降的樣子,他說,小鴨子,我是怕你媽不會喜歡一個玩音樂的男生,因為都說我註定要飄來飄去,很沒有安全感。
誰准許你飄來飄去了,我不管,你說過的,要帶我去南方。葉雅歌蠻不講理地揪著孟小燈的領子,她終於破涕為笑。男孩溫暖的手,就那樣輕輕地從兩邊抱過來,好像環繞著一整個安全的世界,然後那首久違的《南方》,像親吻一樣甜美地停在了她的耳邊。
第9節:南方(9)
{離開是一場單程旅行}
實驗室爆炸的第五個月,孟小燈消失的第五個月,葉雅歌抵達了自己的21歲。
她終於要去南方了,只是,是和張澤如一起。
張澤如在得到畢業證以後的第一件事qíng,就是來告訴葉雅歌,他已經聯繫好了深圳的一家醫院,他要帶她去溫暖的南方,還要讓她看見嚮往已久的藍天和海水。晚餐桌子上,父親和奶奶都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們很鄭重地把葉雅歌拜託給張澤如,就好像鄭重地嫁掉一個清白美好的女子。聽得出來大家都有些興奮,葉雅歌只是笑笑,最後笑得連臉都覺得抽痛起來,於是她起身回房間,去等那個讓她安定的拐杖聲。
孟小燈,你的單車呢,你的吉他呢。
孟小燈,在沒有你的南方,我是不是只能這樣想念了。
葉雅歌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她竭力讓自己不要哭,因為孟小燈說過,她哭的樣子很難看,會讓他心疼。可是面對這場也許沒有返程離開,是不是就能夠順利地抵達幸福,她完全沒有把握。葉雅歌在無措中等了好久,那個殘疾人的拐杖聲才從街的盡頭篤定而堅持地走了過來,它們像心跳一樣有節奏地擊打著她的耳膜,漸行漸近,漸行漸止,終於讓她慌張的心慢慢平復下來。
近了,很近了。葉雅歌似乎可以聽到那個人的呼吸聲,像一條弦越繃越緊。她站在dòng開的窗口撐著窗台身子朝外兩眼空茫地努力看著外面,當然,她什麼都看不見。黑暗中卻有溫暖向她的臉靠過來,是一隻手,像嘆息一樣,輕輕地擦過她的眼。葉雅歌倉皇地抓住那人的手,慌亂中一道小而堅硬的痂好像礫石一樣硌疼了她的記憶。
誰?誰?是不是小燈?葉雅歌終於喊了出聲,驚得家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以為她出事。她掙扎著想抓緊,那人卻用力地抽回手,迅速地離開了她的窗前,黑暗中傳來凌亂的拐杖聲,他終於又漸行漸遠了。
把父親和奶奶關在門外,葉雅歌像瘋了一樣抓著張澤如的手來來回回地摸索,她絕望地說,不是你,不是你,實驗室爆炸那天,我明明抓傷了那個人的手,還流了好多血……張澤如死一樣地沉默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像鉗子一樣緊緊地夾住葉雅歌的心,有一股力量好像就要從身體中爆發出來,她覺得自己在漸漸bī近事實的另一個真相,她又想起了幾個月以來反覆的那個夢境,她在黑暗的隧道中艱難地前行,是的,是小燈的臉,站在路盡頭,像光一樣遠遠地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