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予,我很想知道,那行字還在嗎?
[七]
在奶奶的葬禮上我又見到了父親和那個女人,時間給了他們一張麻木的面孔,她已經是他登堂入室的妻子,膝下還有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我像一個外人似的給奶奶獻了花,qiáng忍著眼淚沒有掉下來,我在心裡默默的說,我已經長大了,您可以放心我。
周圍都是一些陌生的人,或許是父親這幾年的生意越做越大吧,阿諛逢承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我能夠明白他的生活。觥籌jiāo錯,言語廝殺,處心積慮,承上啟下,內憂外患,很多事,我都明白,明白也就夠了。那不是我嚮往的世界,我不必投身其中。
我離開墓地時父親叫住我,眼睛裡有很多複雜的qíng緒,剛要開口我便打斷他,爸爸,我很好,非常好,不需要為我擔心,我已經是成年人,自己的生活可以自己負責,你有你的家庭和責任,不需要顧及我。
這番話堵得他啞口無言,然後,微笑,轉身。這一切不過是形式,我深知血脈相連是無法割捨的。可是他有了他的家庭,我成為了外人,這些年的經歷和際遇讓我成為了一個處世周全的人,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都有自己的分寸。
是轉身的時候吧,看到那雙眸子,所有的偽裝頃刻間土崩瓦解,我的指甲掐進掌心裡,開口的時候感覺嗓子裡落滿了灰塵,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叫出這個名字,善予。話音一落就不能抑制的湧出眼淚來,隔了這麼長的時光河流,這麼多兜轉翻覆,為什麼當你再次站在我面前時我還是未能爐火純青,我知道我哭的那個姿勢,好象整個人都要散架了一般。
第38節:如果你有2003年的硬幣,請jiāo給我(9)
你走過來把我的頭摁在胸口,你說,亦晚,不要難過,死亡是每個人的結局,不要難過。
你不可能不明白,奶奶去世對於我當然是重大的打擊,而你,卻是我最慘痛最傷心的回憶。
當媽媽宣布將我的名字改成蘇善晴的時候我們手中的筷子同時掉了下來,我捧著飯碗錯愕的看著喜氣洋洋的媽媽,你沉吟一會兒,聲音輕而狠的說,我不接受,我不要她做我妹妹。媽媽還沒有反應過來,你一把拉住我的手鏗鏘的說,亦晚,將來應該是我的妻子。
颶風閃電呼嘯而過,我記得他的掌心,也記得他掌心的溫度。
我被送回了爸爸那邊,媽媽不再允許我見你,她說,難道你打算毀掉自己嗎,你的將來怎麼可以指望那樣一個小混混擔負?我第一次哭著哀求她,我的未來自己擔負。可是沒有用,我被關了起來,沒多久父親告訴我,他們要把我送去英國的姑母那裡。
在機場的時候,我終於見到善予,他對我說了那句話,我們是不得不分開。他說,你媽媽說得對,你的未來不能由我這樣的人擔負,亦晚,這條路太艱難,我不連累你。
飛機划過天空的轟鳴在我心臟上留下了鏽跡斑斑的口子,我在三萬英尺的高中哭到手腳都抽筋,我生命里的第一次愛qíng居然就是這樣被摧毀。後來在英國,每天都會有眼淚鋪天蓋地灌進心底,喉嚨被思念哽住,幾乎不能呼吸,我qiáng迫自己去忘記這個人,忘記關於他的一點一滴,忘記那些帶著露水的清晨,那些溫暖的午後,那些美麗的huáng昏。
我們本該最固執的年紀,是誰缺少了堅持愛qíng的勇氣?
很久之後我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信,純白的紙張,黑色的炭素墨水。彼時,我媽媽與他爸爸已經分開了,他在信中說,阿姨那麼美麗的女人是一隻蝴蝶,不斷的從一朵花遷移到另一朵花,但是我想她自己覺得很快樂。
亦晚,你可以恨我,但是阿姨說的沒有錯,你有不可限量的美好前途。我是自小無可救藥的社會渣滓。你該有更高更遠的天空,而我,已註定要留守凝滯的這方水域,靠著父輩積累的蔭蔽,日復一日,麻木不仁的活下去。倘使有愛,我怎麼可以要你為了我而甘心折斷羽翼,墜落原地。
亦晚,我不指望你能懂得,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諒。最愛的人,我要留在最遠的地方。
那封信里夾著一枚硬幣,此後很多年,我都帶在身邊,直到我從英國回來,直到母親再嫁,直到父親另娶,生命如何顛覆,它始終都在。
[八]
依然是當初的庭院,你在院子裡種了很多花糙,你耐心的跟我講解她們的用途,我的眼睛裡蓄滿液體。時光沒有在你身上留下痕跡,你還是當初那個銳氣bī人的少年。
第39節:如果你有2003年的硬幣,請jiāo給我(10)
我慢慢的了解了這幾年你的生活,父親因為貪污而鋃鐺入獄,從此你要承受起生活全部的重擔。我在你家裡聽著這些事心臟有劇烈的絞痛,在我顛沛流離的這些日子,原來你比我更難過。
善予,我們可以將拆散我們的東西稱為命運嗎,命運,它竟然這樣不肯善待你。
那天晚上你給我做了很多菜,我的眼睛gān了又濕,濕了又gān。我們喝了一點酒,我承認我意圖不軌的想把你灌醉,我想把我最好的東西給你。可是你把我抱到chuáng上時只是親了一下我的額頭,你說,亦晚,最好的年華要給最好的人,我們已經錯過了。
我們只能在對方的記憶里鮮亮的存活。
你關上門出去的時候我把頭埋進枕頭裡,眼淚那麼多,淚濕整張chuáng。再沒有什麼是生死不變的約定了,世界那麼大,曾經只有我和你,仰望過夜空天際迷濛的星光。在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時間又開始流動,讓我感激你,讓我憎恨你,讓我忘記你。
我們會如同被風chuī散的雲絮,永遠不再jiāo集。
次日清晨,我推開你的臥室,看到你純真如孩童的睡姿,你的眉頭蹙起,好象在夢中都有甩不開的負擔。我看你,在黑暗中哭了很久,然後我從脖子上取下那枚硬幣放在你的chuáng頭。善予,給不了彼此幸福的人是終身都不必再見的人。
曾經我們沒有堅持,如今我們放生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