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保發現自己的心裡隱隱有了一絲yīn霾,不過他仍然將職業的微笑保持到最後,恭敬地等著這位新上任的胡太太坐上了車,才輕輕地坐在了她的旁邊,發動了汽車。
第57節:迷迭香(8)
蘭成不知道的是,為什麼瑪麗去選購珠寶,居然選了一天一夜都不曾回來;為什麼突然間,房子的契約、生意上的債主、銀行的理賠、工廠的合同,全都一下子堆到自己的面前來。他們氣勢洶洶地追著他要錢,蘭成慌了手腳,吩咐管家找振保來商量。管家卻告訴他,振保帶著胡家所有的財產,連著新上任的胡太太,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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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阿香……"振保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語。"我幫你報了仇了……報了仇了。"
十年前,胡家那位剛剛成年的少爺在街道上,用剛剛學會的開車技術橫衝直撞。那一撞,便毀去了阿香父母的生命……她被母親摟在懷裡,嚇得只剩下哭泣。振保將她從街上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刻意地將那一場悲劇忘記了。她只會用一雙惶恐的眼睛望著這個世界,哆嗦著嘴唇,柔弱得讓人憐惜。從那一刻起,振保發誓要為她復仇。
瑪麗不動聲色地盯著振保。"阿香是誰?你又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她抬頭看看泛huáng的牆壁和簡陋的房間,背影有些瑟縮。
"阿香是我最愛的人。"振保簡短地回答了她。"她和你,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是麼?於是你便找了我這個替身,替她報復胡家?你明知道我愛你,對你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會抗拒。你讓我嫁給胡蘭成,氣死他的父親,然後將胡家的財產都一分不拉地帶走……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瑪麗眼中噙著淚水。
振保一陣沉默。
瑪麗輕輕地笑了。她將捲曲的頭髮用剪刀一股腦兒剪去,面上的妝容也用清水拭盡,露出一張毫無風塵之氣的臉。
"振保,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誰!"
振保驚愕地脫口而出:"阿香!"
阿香,是那個在他眼裡,只會抱著雪納瑞,躲在過去美好的記憶中,永遠不願意醒來面對現實的女孩啊……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轉眼間,她居然就成為百樂門中,最紅最艷的jiāo際花?那輕淺的笑靨,挑逗的風qíng,是經歷了無數男人的鑑賞才換來的麼?振保突然覺得面前站立的這個人,他是那麼地陌生。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不,你不是……"
"我當然是!"她分辯著,將一張臉湊近他,"你好好看看我,自從我的父母出事以來,你便一頭扎進復仇的火焰之中不可自拔。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照顧過我!
你出去留洋的那幾年,你的父母將我和林媽從佟家趕出去,我們孤苦無依,無奈只能以賣笑過活。
我本以為只要你回來,便可以讓我享受愛qíng的溫暖。可是不能夠,連這一點點奢望也化成了灰燼。你幾個月也不來,一心只記掛著復仇。往事已矣,我要的是現在的幸福,不是去緬懷過去的痛苦!振保,你總以為為我報了仇,我便會從迷茫的失憶中醒來。可是我一直都是裝給你看的呵,我想讓你疼我,愛我,呵護我,不要離開我。
第58節:迷迭香(9)
我們同在一個城市,可是卻像相隔了重洋萬里,你的心那麼僵硬,連一個愛你的女人都可以作為籌碼在手中利誘……"她眼中的淚水終於奔涌而下,"我要的不是現在這個結局,我只要原來那個可以讓我撒嬌的振保啊……"
她顫抖的身體被振保擁在懷中,振保無所適從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他們都變成了彼此眼中的陌生人。原本熟悉的那個人,被時間擠壓了靈魂,抽gān了jīng神,只剩下一個空dàngdàng的皮囊,仍然殘存在世間。
阿香在那個涼霧瀰漫的清晨里走了。
南下的火車,簡單的行裝。她沒有向他告別。更或者,她覺得振保對她恍惚的愛,還不若蘭成來得投入。
讓一個女人選擇離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歸根到底,是因為她們的心真的死了。
12
振保看著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生出華發。他問了管家時間,已經不早了,十點鐘他還約了一個年輕人面試。他吃罷早飯,坐上本茲牌的小汽車。司機走的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那條路,經過百樂門的時候,那裡早已建了其他的高樓,只剩下百樂門三個慘澹的大字還在那裡,似乎要給過去的日子做一個紀念。
胡氏洋行早已改名成佟氏洋行,附近的huáng包車夫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依然孑然一身,混跡在十里洋場中,對付著形形色色的人們。
有個年輕的後生,面孔謙和地立在洋行門口,手中拎了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將同色系的西裝上衣搭在臂彎上。
"就是那個人?"振保問了問一旁的管家。
"是的。據說是從日本留學回來,能力是不錯的,樣貌也清俊。"管家恭謹地回答他。
振保想起許多年前那一場面試,他處心積慮地在擠進胡氏洋行的那副畫面又浮現在心頭。自己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幾乎毫無分別。他揮了揮手告訴管家:"打發他到別處去吧,佟氏洋行請不起這樣有野心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