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糊揉著腦袋時常常聽見蘇貞貞喊"起立"的聲音,如同雨滴微瀾的午後天空,gān淨而清涼。
"總不見他笑。""不太合群。""整天都戴著黑色護腕裝酷。""是個對什麼都不熱衷的人吧。""可惜長那麼好看耶,xing格要能沿襲張存遠的一半就好了。"課間聽女生們私下談起關於季淵陽的種種,蘇貞貞轉頭盯住男生轉著筆做題的認真模樣,若有所思地發起了呆。
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時,淵陽留出生活費所需,剩下的通通裝在一個牛皮信封里。
像是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所有的風景飛速倒退,遠離,一幀幀永不回頭的模樣。長途巴士駛出城市,穿過村莊、田野和樹林。起初還能看見的長川河隨著車向的不斷轉變,在建築的遮擋下,漸漸的看不見了。
淵陽心底一片安靜。他靠在柔軟墊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見一個純淨的像是從雲端穿行的聲音,"吶,淵陽,西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西昌麼。
是個貿易港口,比這裡要繁華得多。
是嗎?說起來,淵陽你姥姥家在那裡吧?什麼時候帶我去啊!
為什麼想去?那裡除了物質什麼都沒有。
可是,只要淵陽在……什麼都會有的吧。
……
什麼都會有的吧。
仿佛落在雪谷中的聲音在重疊回dàng中淡出,候鳥呼啦伸展開潔白如斯的羽翼,撲撲地濺起蘆葦糙尖。淵陽睜開眼時,一輛摩托車正從車窗外超然而過,引擎轟隆。
高速公路兩旁的合歡樹婆娑生姿,或白或紅的絨球花朵在樹葉間浮雲般漂移,旖旎的環城道後,巴士駛入原朴風qíng的市區。
赭huáng色百葉窗的矮層建築,灰白色柱廊的騎樓,沿著住宅街巷隨處可見的木柵花牆……這便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棉城。
淵陽在一幢白色屋頂的房前下車,壓低了頭上的棒球帽。
這兒還是從前的老樣子。連大樟樹上高低不一的身高刻痕也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凝視住門鈴按鈕,那個恍惚間,淵陽似乎看見了七歲的自己。
背著還在襁褓里的明英,朝著對面拿奶瓶嘻嘻哈哈跑動的小女生喊,"喂,不要鬧了啦!"
第63節:河川沿著心之所向(5)
"追到我就還給你的,淵陽來呀來呀~!"小女生興致勃勃連蹦帶跳,一個趔趄,重心不穩撲倒在地。
飛出去碎裂的玻璃晶體上攤流出rǔ白液體,蔓延到腳邊。然後是被巨大震響嚇到的明英,摔疼的她,兩種截然不同聲線的哭聲在那個夏日清晨齊整地縈繞在他耳畔。
再跳轉,已然是穿上初中制服的年紀,出門上學時常常撞見女生在石階上胡亂系好蝴蝶鞋帶,再笑意盎然地轉過身來--
"啊,淵陽,一起上學吧?"
……
自身側開過去的貨車司機猛按住喇叭,直長粗bào的聲響讓淵陽頓時回過神來。他靜默一下,伸出手去。
"咳……咳咳……"
隱約聽見房門那端的咳嗽聲,男生整個身體劇烈一震,手指也像是觸電般縮了回來。
猶豫幾秒,淵陽從背包里掏出那疊信封,彎下腰輕輕塞入門底的隙fèng里。
對不起。
從心底某一隅輕輕揚起的嘆息。因為不能承受之重,就是轉身後,全身四肢倏然浮現的無力感甚至讓他沒有勇氣回一回頭。
夜幕時分,燈火闌珊,返程巴士到西昌車站再轉搭一班公汽回家已近十點。淵陽進了門,黑黢黢的空間只隱約辨認得出沙發的輪廓。
明英和姥姥都睡了吧。他摸黑將脫下的鞋輕輕擺放到鞋架上,然後回房拿出換洗衣物,關上洗手間的彩花窗門。冰涼的水珠從噴頭散開,水聲濾去了窗外街道的機車人聲,在男生臉上匯成清冽的溪流,不斷地、不斷地流淌滑過。
淵陽洗完澡擦著頭髮走出來,才發現客廳的燈已被點亮。姥姥站在客廳中央,問,"回來了?"他便點頭"嗯"一聲。
"去看了他們嗎?"
"去了。爸媽……也去看過了。"
邊說邊擦肩而過的男生陡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落下,傳來溫暖的熱度。姥姥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目光慈愛,仿佛dòng悉一切世事的神態,"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淵陽靜靜站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明英已經睡著了。很晚了,你也去休息吧。"
他目視著姥姥顫巍巍走向房門的背影,低下頭去。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帶著透過傾盆雨幕的融融cháo濕感,"……是。"
在朝西的房門口,男生伸出手,"啪"的關掉了明亮得只剩蒼白的,白熾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