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年住在yīn暗cháo濕的白塔里,沒有陽光,風極凜冽,冬天裡冰雪咔嚓咔嚓,就好象骨節碎裂。
我甚至疑心,帝釋天其實是想殺他的。
因為他是傳說中羽公主的兒子。
我在帝釋天的一次失言中聽到過羽公主的名字,史書里對這位孝文帝的女兒、帝釋天唯一的妹妹從未有過隻言片語,就好象她從來沒有存在過。
能證明她存在過的,也許就只剩下帝釋天和塔樓中的少年。
少年叫慕寧。他總喜歡在塔樓內朗聲念著那些永遠都不可能看到的風景。我坐在塔樓邊緣,將花瓣揉碎,看它們一片一片隨水流去。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就像我總以為,巫族是很遙遠的一個所在。而事實卻是,一切都並未如想像的那般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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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帝釋天改了年號,又封慕寧為寧王。
太和元年,他第一次以天族皇室的身份出現在天族的長老和貴族面。他穿白色的狐裘,袖口鑲了暗蘭的紋,但是他聳聳肩說:這有什麼要緊,反正我都看不見。
那樣鬱郁的神氣,我看在心裡總是很難過。是的,我總捨不得他傷心,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卻是很少笑的。他笑起來時,眼睛的顏色比平常要淺一些。我常常想根據這雙眼睛來猜測他在想些什麼,但是每每失敗。
那一日是慕寧生日,帝釋天親自cao辦宴會,鼓瑟chuī笙,滿殿歡縱的貴族少年卻沒有他的身影。
他獨坐在微影亭里,握一觴烈酒,酒色緋紅如火。
我想要走過去與他共飲,或默坐於他身邊,聽他說一段奇聞異事。遲疑的片刻,黑衣女子閃身進了微影亭。
很多年以後想起這個清晨,這樣突如其來的一襲黑衣,我無數次問自己,如果我能快她一步,如果我能阻止他們見面……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如果。慕寧曾說,如果是一種淡青色的果子,晶瑩多汁的果ròu,但是只有巫族的人可以摘到,就好象只有巫族才能夠抵達忘川之水。
所以後悔從來都只是一個詞,不是一條路。
黑衣女子抓住慕寧的手說:“王,請隨我來,您必須舉行您的成人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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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節:巫語·若解相思(2)
慕寧訝然道:“母皇已經替我舉行過了。”
“那是天族的成人禮,作為修羅一族的王,您有您的責任。”風猛烈地chuī過去,我只隱約聽到“修羅”兩個字,就仿佛茫茫雪地里的一點殷紅,浸染開來,天地都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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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千年以前發生在天河邊的一場戰爭,無論是天族還是修羅族,又或者靈界的其他種族,都不會忘記。
修羅族在那一戰中一敗塗地,修羅王戰死,修羅族四分五裂,前後有無數修羅貴族稱王,但都因得不到修羅刀的力量而不被承認,到最後,連這些王也都被帝釋天剿滅。
在天族勢不可當的擴張中,我被父王送到天族做人質。
我叫青萍,母親是不得寵的妃子,魔族需要一個公主作人質——其實這並算不得一件悲哀的事,做人質雖然無聊,也並不比做公主更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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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湛瀘
晚上沒有星星,月亮倒是有,只是有些蒼白,我偷偷爬起來,解開拴在岸上的小舟,泅渡到江中的島,島上白塔,塔上七層,少年在窗口張望。
我知道他等的不是我,但是他看見我,仍然微微笑了一下。
我說錯了,其實他看不見我的,朝夕相處,他熟悉我的腳步聲,但是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
黑夜靜默,我問:“你要走?”
溫軟的呼吸chuī到我面上,拂開我額前散發,我希望這一刻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到天長地久,或者地久天長。
——我當然知道這是奢望,一個做人質的公主,一個看不到未來的王爺,我們只是邂逅於這樣尷尬的一個時間。
他安然答我:“我遲早會走。”
他會走,我也會走。他走,因為不甘心困守白塔一世;我走,因為我終究是魔族公主。
“你在等人?”不等他回答,又急急道:“你難道不知道,瀾滄江中有帝釋天布下的結界,外人是不能抵達白塔的。”
這樣jīng致的白塔,其實是一座監牢,監牢里的少年有天族最高貴的血統,最荒唐的身份,最悲哀的命運——從出生開始等候死亡。
他的眼睛暗淡下去,但或者暗淡是只是月光。他靠著壁輕輕問我:“你有什麼願望?”
我希望他能夠看到我的模樣,出口卻道:“……回父王和母妃身邊去。”
慕寧輕笑:“青萍,瀾滄江中有帝釋天設的結界,你又如何能來到我面前?”
我笑,我能抵達白塔,因為我住在青芷園。青芷園是羽公主住過的地方,她長眠在青芷園的木槿樹下,每日清晨,木槿花開滿樹,極淡極淡的粉白色,到日暮時候,木槿紛落,月光下仿佛鋪一地的錦繡,錦繡之下,長眠著羽公主的遺物。
——劍長三尺,全黑,黑得不見一星半點的光華,也沒有鋒利的刃,它就像一隻眼睛,傳說中羽公主的眼睛,沉澱了所有的光影與記憶,只是沒有人能看明白。劍的側鋒有字湛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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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巫語·若解相思(3)
佩了湛瀘,我便能自由出進白塔。
“是這樣啊,”他柔聲道:“那麼青萍,你能不能帶她來見我?
月光朗朗,我退了半步,脊骨抵在塔壁上,寒意從月光直侵入骨髓,隨血液流走,四肢八骸,寸寸涼去。我的聲音也如那月光一樣冰涼:“……我會死的。”
我會死的。
如果讓帝釋天發現我放走他,我一定會死的,即便是父王出面,也阻止不了她殺我,何況我的父王絕不會為這等小事與天族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