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歸根結底,季向葵的字典里是沒有“報復”二字的,無論是曾經破壞自己家庭的繼母還是無視家庭責任的父親,她從來沒有一秒對他們產生過報復的念頭,報復在她看來只是幼稚的賭氣。季向葵的人生準則只有“利用”,對自己好的人也罷,傷害過自己的人也罷,她只是極盡所能去利用他們,從客觀結果而言,傷害過她的人總能自食其果。
時唯野心有限,能力也有限,既不想成為季向葵,也成不了季向葵。即便如此,她倒真有些佩服季向葵。
【三】
某天的文學寫作課上,老師讓大家討論各自創作的作品。有個同學寫了這樣一篇小說: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看見迎面走來的女人有點眼熟。她穿著時髦,妝容jīng致,手上拎著一線名牌手提包,但我認得出她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我叫住她之後,她也認出了我,我們一相認就相談甚歡,於是便就近找了間咖啡館坐下聊。當我問她“你現在過得幸福嗎”的時候,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原來她這幾年的經歷十分坎坷。在大學時談的男朋友是有婦之夫,年齡也比她大將近十歲,所以她父母堅決不同意這段戀qíng,我當時也反對,她卻執意要和這個男友在一起,這個男人還為了她與妻子離婚,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和她漸漸疏遠,以至於畢業後就失去了她的音訊。誰知她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卻遭到丈夫的背叛和拋棄。她因此受到很大打擊,再也不相信愛qíng,在酒吧遇見了一個女孩,對方遊戲人生的態度對她產生了影響,於是她也過上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傍上了一個有錢的富商,年齡比自己父親還大,她花著老頭的錢,又偷偷包養了一個小白臉。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態,她一直認為自己活得快活瀟灑,直到我問她是否過得幸福她才意識到自己正過著行屍走ròu的生活。
故事看完,老師蹙著眉搖了搖頭:“為什麼只是被問一下‘你過得幸福嗎’,就會立刻淚流滿面?這不太可能發生在一個經歷坎坷、心態複雜的主人公身上吧?未免過於誇張。”
同學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這個場景是我虛構的,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看起來有點假,不過主人公的經歷卻是真的。我寫的主角原型就是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因為她執意和有婦之夫在一起才和她疏遠了。後來她生了女兒,離了婚,傍了大款,這些事我是聽別的同學說的。現實中我們從畢業後就沒有見過面,但這樣小說qíng節無法推進,所以我虛構了這樣一個邂逅來作為引子。”
“並非只要是虛構,就會缺乏說服力。也並不是所有以生活為原型的小說都能非常bī真。你這裡的關鍵問題是你的思維有點僵化,人物也很臉譜化。現實中,你並沒有見過你同學,她並沒有告訴你她不幸福,你怎麼就能硬生生地根據你的價值觀給她打上“不幸福”的標籤?”
“對對,我想像了一下,”另一個同學參與進討論,“我認為更合qíng合理的發展應該是你的這位同學哪怕真的不幸福,在你面前也會裝作很幸福。按你的描述,她現在傍大款,物質富足,又很虛榮的心態,她全身上下都是名牌,這麼好的一出場狀態意味著她一定要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生活是最好的。面對曾經反對自己追求——她所認為的——幸福的好友,她應該會極力想爭回一口氣,絕不會像你寫的這樣神經兮兮地突然心理防線崩潰。”
老師點頭稱是:“她這樣的心態倒是很符合人xing。先不論這小說立意如何,至少能讓人信服地看下去。我現在就假設這樣一個場景,昔日好友偶遇,一方變得拜金虛榮,你們會怎麼把這小說寫下去?時唯,你怎麼寫?”
時唯從發呆狀態回過神,沉思片刻:“我會這樣寫:拜金的一方極力炫富、曬幸福,而我對她自己描述的完美生活將信將疑。此後,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突然登門拜訪她,發現她現在的丈夫不是當年立志要嫁的那位,而是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男孩。她對此的解釋是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愛qíng,所以和前男友分手了。但後來我發現這也不是真相,她其實傍了大款,而她所謂的‘丈夫’只是她偷偷包養的小白臉。她對此的解釋是‘人生要及時行樂’,這樣才是幸福生活。但我很快又發現她還隱瞞了自己有個女兒,她竟然當著女兒的面對我謊稱這是侄女,引起母女爭吵。如果她真的自信滿滿,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又過度炫耀,我由此判斷她其實自覺並不幸福。如果非要讓我寫的話,理論上應該是這樣,但是……”
老師歪過頭饒有興趣地期待下文,時唯想了想又搖搖頭:“沒什麼了,就是這樣。”
但是我不認為她會不自信,不認為她會自覺不幸福。
就像季向葵和我,生來有不一樣的xing格、心智和秉xing,受著截然不同的家庭教育,直到大學,早已形成了南轅北轍的價值觀。
季向葵不會認為我的生活才幸福。
我也不會嚮往季向葵的生活。
一個人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過得風生水起,另一個局外人沒有資格評價她的人生是優是劣。宣翔哥哥很早以前就說過,世界上什麼樣的人都有,世界上什麼樣的人生都有。時唯是能夠理解季向葵的,不過理解並不代表要與她趨同為一。
【四】
12歲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是少女,24歲還相信的——時媽媽說——是病,得治。
24歲的時唯站在岔路口,不是沒有過左顧右盼,但最終還是決定繼續一路向前。
哪怕你從來沒見過“惡有惡報”,可是你還是想相信。
【五】
這年的高中同學聚會照例是時唯組織的,提前了一個月打電話給大家約好時間地點,在這個環節中芷卉幫忙分擔了一半的工作量,通知陳凜的任務正好屬於芷卉那一半工作量,所以時唯沒有和陳凜通過話,只知道一個結果——陳凜再次因故缺席。
“這下你可以鬆口氣了。再幫我拿個紙箱過來。”時唯搬家,芷卉前來幫忙整理打包。
時唯把紙箱撐起來用膠帶封好底部,再遞給她:“就算他參加也沒事。他這個人,臉皮厚著呢。那時候被我打電話痛斥了一頓,相當於決裂了吧,可是他呢,好像完全沒有關係破裂的自覺,馬上和我堂妹又在一起了,還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對於做我妹夫這件事他也不排斥。更好笑的是,我堂妹在他家過了chūn節,年初七剛回上海,晚上他就給我打電話,說什麼‘真心喜歡過的人只有你一個。”
芷卉不禁停下了收拾的動作,驚訝得等圓眼睛:“哈啊?他還敢這麼說?……真奇葩!”
“他真的能做到選擇xing失憶,把讓自己不愉快的記憶抹得gāngān淨淨。自己做過害人的事,自己忘得連渣都不剩,被他傷害的人對他生了芥蒂變得冷淡,他竟然還覺得委屈。自己說過的謊言,自己倒是最先信以為真。他chuī噓自己成就的時候,自己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只有你是真愛‘的時候,自己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
“那你堂妹現在怎樣?別被他騙了啊。”
時唯笑一笑:“他倆誰騙誰呢?這個徹底輪不到我cao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