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擺擺手示意不要,但是在夕夜準備拉開易拉罐的瞬間又從她手裡搶走:“既然都考完了就不要老喝咖啡,對身體不好。”
夕夜跳著連下四五級台階,在前面笑:“我總覺得男生一旦展現出溫柔體貼的一面,就變得有點婆婆媽媽。尤其是你,長得本來就太清秀。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辯論中的你,非常gān脆,非常決絕,不輕易受人左右。”
“……果然是冰山。”男生佯裝委屈把咖啡還給她,“連善意的關心都拒之門外,你這種女生少見,真不知易風間通常都怎麼處理你這座大冰山。”
“真不知亞彌怎麼忍受這種比自己秀美幾百倍的男友。啊--她知不知道當年你被我們評為班花的事?”
“如果知道肯定是你長舌。”兩人笑過,又沉默了數秒,夕夜正色道:“你有話要對我說,是麼?”
“什麼都瞞不過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
“到五角場那家茶座吧,順便我也想去百聯的三樓買套睡衣。”待季霄點頭同意後,夕夜輕聲問,“很重要的事?”
“為什麼這麼說?”
“鄭重到要特地找個安靜地方說的地步了。”
“你……是我熟悉的那個顧夕夜,”男生微笑起來,“心急又不直率,總是採取旁敲側擊的迂迴戰術。如果是亞彌,她會直接粘上來撒嬌,然後纏著我一路追問到底什麼事。”
“如果換我那麼做,你一定會毛骨悚然。”
“唔,一定的。”季霄走下自動扶梯的最後一級,停住腳步,朝不遠處的茶座看一會兒,“夕夜……”
“就是那家。”
但男生的猶豫其實根本無關於談話地點:“……新涼回國了。”
[十]
放she狀的紅光在夜空中逐漸萎縮,之後全世界遁入黑暗。如果太陽此刻熄滅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鐘後才知道,但我不知為什麼,竟然連這八分鐘的溫暖都體會不到,更不要說能看見天的邊界重新泛起微光。那懸掛在蒼穹之上的是什麼?為什麼獨為她們閃爍?她們為什麼能笑得那樣無憂無慮,唱得那樣縱qíng肆意?為什麼能說著“我無法為誰停留”毫無戀意地告別過去,而只在別人的眼睛裡種下憂鬱?
是什麼。為什麼。該去做什麼。
許多年來,這些問題像渾濁的膠液包裹我,攪動時讓人難以呼吸。
被周圍人認定為“美女”,從初中開始。第一次對夕夜公開表達讚美的是班主任,那時她剛從師範大學畢業,零星留存著身為學生的稚真,體現在寫字與批改作業分不同顏色的原子筆這類細節上。在某次家長會後,她對顏澤的媽媽說:“其實如果走在街上,大部分人都會以為顧夕夜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長得跟你有點像哦,我們班的女孩子數她最漂亮。”
顏澤媽媽回答:“要說長相啊,肯定比不上蕭卓安。夕夜這孩子關鍵還是聰明乖巧,讓人省心。不像我們家顏澤,心思太雜,玩心太重,脾氣還倔得很。”
之後班主任老師大概又說了些“顏澤也有顏澤的優點”之類的話,夕夜已經不記得。但那番比較式的議論卻印刻在大腦皮層上,無法輕易抹去,從此死死地認定自己比不上蕭卓安。
卓安是膚色白皙,留黑直長發的大家閨秀。在校時一直梳高馬尾或芭蕾髮髻,沒有劉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家教傳統,舉止得體,清純的氣質深受長輩們喜愛。
與此截然不同的是一頭棕色碎散捲髮,混血氣質的夕夜,骨子裡透著不羈和憂鬱。其實這才是同輩人中公認的校花。只是她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一直認為自己不如卓安漂亮。
因為自卑,又無法如她那樣樂觀無憂,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植起藩籬。
當賀新涼最初以卓安男友的身份出現時,那份卑微的少女qíng結已註定無法得以成全。
給這段無終的暗戀加一個時間限定,是“很久以前”。
然而跨越到"很久以後"的現在,一丁點線索--比如聽見某個人的名字,比如看見相似的街景--也能變成刺穿心臟的鋒利武器。
明明好好收拾起感qíng,決心做一個吝嗇冷漠的人。因為付出得少,在被背叛被遺棄的時候短暫地傷心一兩天,然後又能重振元氣。以為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遺忘一切不愉快。
只有在他重新出現時,你才明白時間不是對誰都萬能的良藥。
對他的喜愛原來比想像深厚久遠,故作灑脫是耿耿於懷的一種表現。又或者不再耿耿於懷,而是妥協於習慣。
習慣了面對他的時候,感覺全世界被按下靜音,唯有自己的心跳聲yù蓋彌彰。而你所能做的,不過是生硬、刻意地從他身上扯開視線,用緘默去對抗所有失落的幻想。
[十一]
緋紅色的雲在空中展成羽翼形狀。
這就是陸地上所能看見的,最美的落日景象。
看不見的,雲層之上其實是另一番輝煌。
季霄用燭火外焰點燃香,遞給夕夜,看她俯身拜了三次,又接過香幫她cha進香爐,小心不讓滾燙的灰燼落在她手上。接著她退回蒲團折膝跪下,把雙手平攤在兩肩的yīn影里,低頭,再俯下身。
整個過程對跪在右側、與她所有動作保持一致的新涼連一眼也沒看哪怕說最後一句“節哀”,眼睛也緊緊地盯著地面。
看似冷冰冰地漠不關心。又怎麼會,在最後一次從蒲團上抬起頭來時,令人瞠目結舌地,淚如雨下。
季霄的手滯在從香爐上方移開的瞬間,而下一秒,他很難不注意到新涼微紅的眼瞼,三個人之間維持著闃靜,靈堂略略泛huáng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氣味從頭頂上空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