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夜記得第一次到顏澤家吃晚餐,兩個qíng同姐妹的女孩興奮地幫鐘點工阿姨端碗端菜。顏澤朝房間裡喊了一聲“爸爸媽媽開放啦”。見裡面毫無反應,料想電視聲太大定是沒有聽見,夕夜又補充了同樣的一句。
聲音的緩流迎上剛巧走出門來的夫婦,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女孩子卻毫無覺悟地繼續忙碌。所有人圍著飯桌坐下後,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目光間像是有默契,對新來的女生開了口:“那個……夕夜……”
“嗯?”
“以後你不用叫我們‘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臟急速被寒冷包裹無法喘息,許久之後,倔qiáng的點了點頭,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感qíng。
——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
穿過菜餚上方的騰騰霧氣,夕夜看見餐桌對面顏澤的笑容,屬於無憂無慮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單純。卻仿佛在向自己宣戰:夕夜,你想取代我麼?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麼地方。親生母親是個孤傲的女子,極少與自己有相jiāo的軌跡,無從傾訴,無從深談,直到她最終病逝,依然疏離。親生父親從未出現過,因母親的守口如瓶而終成虛無的幻影。
被送去孤兒院,又繼而在各種家庭顛沛流離,每一處都是短暫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徹心扉。更不愛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qiáng逐漸衍化成同母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宿命感在體內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這樣的痛,顏澤永遠無法體會。
帶著與生俱來的劣勢,夕夜時刻在苛求自己,什麼事都必須做到最好,唯有這樣才能找到狹窄的出路。以為只要優秀,就能被人愛,就能避免受到傷害,走進了循環往復的誤區。
【6】
周一上午第二節課間,做廣播cao時,全校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排隊,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氣溫已陡然下降幾個單位,夕夜緊了緊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聲音敲打在耳畔:“夕夜,體育部部長的競選報名表你忘了jiāo吧?”
“欸?”夕夜故意裝作意外,但恢復平靜的速度有顯得有些穿幫,“呵呵,忘記了。算了吧。”
繼而露出無所謂的表qíng。
男生露出一個真誠熱qíng的笑容:“放心吧。我幫你jiāo啦。”
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著,半晌做不出反應。
以為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頷首,側過臉來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經在截止期限內幫你填好jiāo上了。你只要好好準備競選演講就可以了。”
“這、這樣啊。”渾身無力的夕夜擠出一個勉qiáng的微笑,“那謝謝你。”
入場式音樂響起,隊列前面的女生們相繼踩著節律奔上糙色淡huáng的足球場,輪到夕夜,遲疑須臾跟了上去。再多說一句,也許聲音就會哽咽起來。
對方無疑是好意,自己沒有不領qíng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錯過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qíng已經給了我教訓,我不想再次將自己bī入絕境。
為了一次競選,要去討好身邊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虛qíng假意,佯飾寬容,偽裝開朗,十八般武藝,應對無數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滿、歧視、唯我獨尊。太多的事,夕夜不會做,如今卻不得不做。仿佛曇花被迫開在烈日下,因夜色暈染而產生的優越感dàng然無存。
每時每刻,舉步維艱。
夕夜低頭失神,沒意識到觀禮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經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領獎那。”
“哦哦。”女生這才回過神來。穿過隊列一路朝前走去,腳踩在早失去水分的糙地上,發出gān巴巴的“簌簌”聲,一些別班的學生側轉頭來看。
英語競賽全校唯一的一等獎。有什麼用呢?“學而優則仕”是句3的空話。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觀禮台的台階上,形成一道層次鮮明的光的通路,夕夜從這虛幻般的空間中穿過,身上有一瞬灑滿單薄的暖陽,然而喪失的也猶如夢境泯滅。
這個世界應該一分為二。
夕夜這樣想著走向觀禮台中央,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時無意間掃視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覺得藏在它們中的qíng緒,並不是友好的祝賀,並不是善意的羨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麼,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滾下懸崖的石塊,磕磕絆絆,卻是終於無可挽回地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卻不敢伸手去觸碰。
無能無力,只能任自己無休止地做自由落體。
做cao回來。夕夜先把獎狀塞進抽屜,稍微遲了些,想去洗手間,剛走到門口便聽見預備鈴。接下去是眼保健cao時間,夕夜遲疑了片刻決定不理睬繼續朝外走去。
扣上門閂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靜流。夕夜笨無意偷聽別人的談話,可當聽見對話的內容和自己有關時就無法從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顧夕夜那張jīng致的臉,我就覺得假。”伴著水流從龍頭傾斜而下的聲音,聽見肖晴的話。夕夜對著門呆立,瞬間僵硬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