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度心境障礙。
黎靜穎回想起自己母親服用的藥物外包裝上寫的“治療用途”中有這樣的字眼,屬於抑鬱症的一種。
那麼也就是說,夏樹的媽媽,死於抑鬱症。
(十)
灰濛濛的大雪天,夏樹和父親幫奶奶準備午飯,坐在沙發里一邊聊天一邊剝豆子。這讓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憶起小時候,和父親相依為命的許許多多類似的日子。
小時候的夏樹問過父親,為什麼自己叫做“樹”。
父親說是因為希望她能成為像樹一樣踏實堅qiáng的人,按照四季的節律,一步一步,發芽抽枝開花結果落葉安眠。
可在夏樹心裡一直有另一種解釋。
樹為了生存下去,會自己癒合傷痕形成樹結,從不把傷口bào露在外。它活著的時候儘量讓枝葉和根jīng伸展,努力向外擴張,汲取自己應得的陽光和養分,長成參天的生機勃勃模樣。只有在它死後,人們伐倒它的時候,才能從那些扭曲和紊亂的紋理中窺見它曾經的傷口。
母親給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許是這樣,連父親也不知道真相,夏樹這樣想。
大雪天氣,總讓夏樹想起母親。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遺棄自己。被塵世不齒的人,本應該狠狠忘記的人,卻衍化成固執的記憶長久地滯留在夢境和視線里。
被父親帶去見她時,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認,但她確實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這點夏樹很遺憾沒遺傳到位。
“我根本沒指望你理解我原諒我,但你是我的女兒,總有一天你會變成我。因為愛變得自私和狡猾的時候,你會想起我。”
當時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後來,這些話像詛咒一樣被莫名地記住,並且一語成讖。
得知她患病後,不敢去看她。雖然知道母親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但真正恐懼的是“變成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經常懷疑,將來會變成她嗎?聽說jīng神病是會遺傳的,我將來也會變成jīng神病嗎?會成為像她一樣自私狡猾拋夫棄女的人嗎?
聽說她終於遭了報應,那個有錢人很快玩膩了,拋棄了她。
聽說她因此得了抑鬱症,開液化氣自殺未遂,被送往jīng神病院。
聽說她病得越來越重,懷疑周圍所有病患和醫生為了懲罰她的惡毒而給她施了邪法。
最終聽說,她在一個漫天大雪的夜裡,咬破自己手腕皮膚再咬斷動脈,離開了這個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
第八話
(一)
周一晨會,所有學生都像過夜的白菜一樣蔫聳聳沒jīng氣神。
散會後黎靜穎勾著趙玫的胳膊混在人cháo里,深一腳淺一腳往教室行進。接連兩天缺乏睡眠使人腦筋遲鈍,接不上閨蜜的緋聞八卦話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與某某分手了。
心qíng沉重的人無論聽聞別人的幸福還是不幸都無法隨之變得雀躍。黎靜穎保持聆聽時應有的禮貌,間或發出一兩個語氣單詞,但實際上又將yīn郁無光的臉轉向朋友所處的相反一側,以隱晦的身體語言表示自己不感興趣。
但趙玫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讓黎靜穎突然對接下去漫長的一整天、這一整天中的九節課,尤其是有隨堂測試的數學和單詞默寫的英語課……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憊。
石竹色的天空中懸浮著鼠灰色的雲,聒噪的人聲和喧囂的風聲仿佛自那裡篩落,像下雨雪、落下霜霧一樣樣不可抗拒。
等到放學時蒼穹會變成鐵紺色,稍藍稍美些,但消失殆盡了光。
這時,她看見了在前面不遠處緩慢移動的一個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樹走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樣的深色冬季制服,還是明顯與眾不同。
單薄身形和極力挺直的脊背顯示出桀驁、倔qiáng和堅定的力量。
勾頭看路的習慣致使頸部那一小塊扎眼的白皮膚突兀地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泄露了少女獨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親人的疾病,與同齡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獨酌寂寞。這些並不是與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際遇,但竟有這樣兩個人,不論長相、家境、成績這些表象差異,她們的命運到底還是詠出了如出一轍的韻腳。
即使夏樹不復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應,卻因為那份無望的愛慕,而沒能和命中注定的摯友成為摯友。
黎靜穎覺得這種理由完全無法向自己jiāo代。
倘若雲層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讓兩個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會感到遺憾。
有很多事比戀愛更重要,有很多羈絆比少年戀qíng更深遠。當黎靜穎意識到這點時,一貫懼怕改變的她決定不再隨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